第320章

    蕙娘雖然無奈,但天子有請,她還能怎麼着?乾脆連男裝都不換了,就挺着微微有點顯懷的肚子,上車進了宮廷。皇帝這回倒是頗爲體貼,估計也知道她身子沉重,雖說蕙孃的身份還沒到那份上,但竟是特別爲她準備了兩人擡的暖轎,一路把她擡進了長安宮裏。倒令蕙娘一路上頗爲招惹了一些侍衛、太監,甚至是大臣們的眼球。

    理所當然,到了御前,蕙娘也被免了禮。皇帝遠遠地靠在炕邊屏風邊上,道,“你也別離我太近了,咱們遠着點說話,免得我的病過了你,那倒是我的罪過了。哎,其實明知你身子沉重,還讓你進宮,我早有罪過在身了。”

    其實這些年來,皇帝的病情控制得一直還算是不錯。雖說肺結核天冷更不好養,但他看着精神還好,面色也有些紅潤,連咳嗽次數都不多。他能記得蕙娘是個孕婦,雖說只是邀買人心的手段,但也足見他的誠意了。以皇帝身份來說,他爲人是絕不能算差的。

    蕙娘就算明知這不過是他在安撫自己,心底也不免一暖,忙含笑道,“陛下這是哪裏話來,我剛纔仗着肚子沉重,竟不曾推辭,而是痛快上了您賜的暖轎,說來也是不謹慎了些。您能寬恕我的罪過纔好呢。”

    兩人正說着,屋外人聲響起,封錦直接推門而入,衝蕙娘點了個頭,便慢慢走到皇上身邊坐下,竟是旁若無人,彷彿都沒把皇帝看在眼裏似的。皇帝望了他一眼,低聲道,“子梁那邊,人散了?”

    提到楊善榆,室內的氣氛,便沉重了幾分,封錦輕輕地嘆了口氣,他現在說話走路,還是比從前虛弱了一些。“倒是沒散,不過我去露了個臉也就回來了。天氣冷了,人又多,也怕支持不住,反而讓他們不安。”

    這麼說,封錦過去,有點代表皇帝的意思了。——不論怎麼說,皇帝對楊善榆,的確是一直很看重,很特別的。

    蕙娘動了動嘴,欲言又止。皇帝看在眼底,便輕輕地嘆了口氣,道,“子殷現在肯定是在那兒的,你纔回來,估計什麼事都還不知道……這些事,談起來也傷心,細節你問子殷吧……”

    他雙目射出沉痛之色,低聲道,“也是朕誤了他,早知如此,便該勒令他好生修養。我一直以爲我會走在他前面,心底還有些擔心他日後的前程,沒料到世事無常,我還沒把我沒了以後,他要走的路給想好,現在便要擔心沒了他以後,我們的路該怎麼走了。”

    皇帝這人說話,一直都是笑嘻嘻地透着悠然,就算是有情緒上的變化,也多半是出於交談的需要。作爲天子,喜怒不形於色,是他的基本涵養。對蕙娘這個不太熟悉的女公子,都能把話說到這一步,他對楊善榆之死有多惋惜、遺憾,也就不用說了。

    這話有點誇張,但決不假。蕙娘心底也是沉甸甸的,她輕輕地長出一口氣,也道,“最可惜是,楊先生連個子嗣都沒有,想要推恩於子嗣,都沒可能了……”

    這話顯然是說到了皇帝的心坎裏,他重重地拍了拍桌子,也是有些自責,“若非他一心沉浸在公務裏,若非我派給他的事情太多……”絲毫也沒留意到蕙娘話裏的不對,倒是蕙娘,話出口了才驚覺自己有點指桑罵槐的嫌疑,忙瞅了封錦一眼。

    封錦倒是神色自若,看不出有什麼不對,只勸皇帝,“這一陣子,你爲了子梁,已經哀嘆了上百次。這個病是最不能沮喪的,子殷和你說過多少次?有些事也是他自己願意,倒不能說是你逼的他。要這樣想,倒有點沒意思了。”

    這話亦是機帶雙關,皇帝露出觸動神色,望着封錦,半晌才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到底是有些意難平……”

    蕙娘也是聽出來了:皇帝怎會錯過她的失言?只是故作不知罷了。現在封錦這樣表態,他受到感動,這纔不再裝傻。封錦的受傷,雖然和他沒有多大關係,純屬自己倒黴。但要不是他的一句話,封錦又怎會去到南洋,又怎會險死還生?若他當日去了,也勢必和楊善榆一樣,連個給自己披麻戴孝的子嗣都沒有。比楊善榆更淒涼的是,楊善榆還有兄弟姐妹,還有妻子父母,有這一大家子人給他張羅身後事。而封錦呢?他家裏也就只有一個年事已高的老母親,還有妹妹妹夫兩夫妻而已……

    事隔數月,封錦的傷勢,看來是順利痊癒,並未留下多少後患。只是面上那星星點點的淺色瘢痕,到底是再去不掉了。遠看還好,近看就像是一張畫上發了黴點,雖然依舊傾國傾城,但總是白璧微瑕,令人發出審美上的嘆息:這樣精緻而美麗的一張臉,不論出於什麼理由有了瑕疵,總是讓人不忍的。

    封錦本人卻似乎一點都不介意,他摸了摸胸前,道,“我在船上的日子,也想了許多。那段昏昏沉沉,也許哪天合了眼就醒不來的時間,反而是我思緒最清明的時候。我告訴你,李晟,值得不值得,個人自己心裏明白的。當時我唯一害怕的,只是不能撐到京城,我一直想,就是死也都要死在……”

    他看了蕙娘一眼,只是微微一笑,並未往下說完,又道,“當時我想,若是能在京城,能在我歡喜的人身邊,就是死,也沒什麼大不了。人總是要死的,子梁雖然去得早了點,但這並不意味着他去得不情不願,也許他早覺得生活無味,情願去探索死後的世界,也許他已累得很了,只是一味強撐。樂生畏死,固然是人之常情,但很多時候,把死看得淡點,沒什麼壞處的。”

    他這一番話,似乎在開解皇上關於楊善榆的心結,又似乎是在表明心跡,令李晟不必爲他的遭遇心疼愧疚。不過,不論目的如何,皇帝都沒怎麼能聽得進去,他一時連蕙娘都已忽略,而是執拗地道,“對自己的生死,也許還能看淡。其實走到這一步,再往下也是千難萬難,你說得對,死不過是長久的休息罷了。但一個人看得淡自己的生死,卻未必看得淡別人的生死……”

    他遺憾的眼神,絲毫未曾沾染封錦微瑕的面頰,而是直直地看向了他的右胸。封錦衝他搖了搖頭,握上皇帝的手輕輕地捏了捏,低聲道,“先不說這個了……沒地讓女公子看我們兩個唱戲。你讓她來,不是要問蒸汽船的事?”

    蕙娘現在作爲南洋第一線上唯一一個回國的重臣,肯定是要被多方詢問南洋的情況。她也做好了多次講述的準備,只看皇帝更關心什麼罷了。此時聽皇帝問起蒸汽船,精神倒是一振:起碼,皇帝還算是重視蒸汽船的仿製,她和楊七娘預想中的最壞情況並未出現。就不知道,這其中封錦出了多少力氣,而爲了讓封錦出力,楊七娘又出了多少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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