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姐妹相見,一時兩人卻是誰也說不出話來,半晌,文娘方纔擠出一個笑,踱到蕙娘身邊坐下,探手在炕邊搖籃裏逗了逗葭娘,輕聲道,“上午洗三,我雖然人沒有到,但卻託綠松也投了一支金簪,好說算是小姨的一片心意吧。”

    一句話差點把蕙孃的眼淚都要說出來了,只是月子裏一般都忌諱隨便掉眼淚,再說,也不想勾得文娘傷感,方纔勉強忍住,她望着形容清減的文娘,強笑道,“回來了就好,以後在姐姐這裏,再不會讓你受旁人的欺負了……”

    文娘便慢慢地靠到她懷裏,蕙娘側頭看她,只見她眼中淚光瑩然,脣邊卻還隱隱帶了笑意,似乎並無頹唐厭世之意,便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在心底籌謀着如何細問當時往事時,文娘卻主動開口道,“現在回來了,從前的事就再別提了……”

    她閉上眼輕輕地嘆了口氣,離開蕙娘懷抱,一掠鬢髮,道,“現在回頭想想,我也有許多地方做得不對,王辰亦是個可憐人。姐……您也別爲難他,爲難王家了,這件事,就這麼算了吧。我以後再也不想和王家發生什麼關係,不論是好是壞都不再想,您也別再追究了,行嗎?”

    她先發制人,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蕙娘難道還能不答應?她也嘆了口氣,望着神色寧靜的文娘,低聲道,“你還不明白現在姐姐的本事,和王家掰了也就掰了,想取代王閣老的人難道還少了——”

    “姐。”文娘搖了搖頭,輕輕地按住了蕙孃的手,“你就聽我一次吧,我算是明白了,人這一輩子,有時候不能不爭一口氣,有時候,卻不能不學會放手,學會遺忘。過去的是非,何必一定要爭出一個結果?這一次,我算是認栽了……連我都不想找回場子呢,您又何必爲我強出頭?我也不是不想給您帶來麻煩,我是真的學乖了,真的忘了,真的已經放下啦……”

    這番話,她說得恬靜無比,顯然發自內心。蕙娘倒覺得眼前這個妹妹有幾分陌生了,她鬆開手,有幾分不甘地道,“真放下了,怎麼連提都不願提?”

    話一出口,文娘面色就是一變,蕙娘見了,頓時愧悔無極,忙道,“算了,你不想說,那就別說啦,姐姐也不想聽這麼不快的事!”

    “其實,說不快也未必,倒不如說是痛快……”文娘沉默了一會,才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地道,“王辰把什麼事都和我說了……包括,從前那個姐姐的事。這孩子,雖不是我自己打掉的,但仿似卻知道了我的心思,他沒了以後,我心裏沒半點難受,反而還有幾分高興……既然王家是那樣的人家,我以後也都不想在他們家呆了。其實,和你說實話吧,知道真相之前,我就覺得這個家呆得,人活着還不如死了。”

    她露出一點笑容,輕聲說,“他那個樣子,我連挑都沒法挑,一句不是都說不出來。公婆待我好得可怕,王辰冷落我了,他們就去催逼王辰,倒好像王辰不是親生的,我纔是他們親生的閨女。我連個能抱怨的地兒都挑不出來,可心裏卻好像浸在冰水裏,涼透了,找不到一絲活氣。後來,你來了山東……催着逼着、用了心機手段,有了孩子……摸出喜脈的那一刻,我心裏一點兒也不高興,想的只有一件事,我想,他果然是不想要孩子,這些年來,果然是一直在服避子的藥材。”

    葭娘忽然哭了起來,蕙娘忙抱起她,在文孃的幫忙下,讓她在自己胸前吃了幾口奶,兩人的話題一時便中斷了,文娘道,“葭娘如何喫你的奶呢?”

    “幾個孩子都喫過幾天,再去乳母那裏的。”蕙娘就和文娘拉了幾句家常,直到葭娘喫飽了,又沉沉睡去。文娘方愛憐地撫着她的臉頰,低聲續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在粉飾太平,不願深思。其實就是怕一旦細想,便再也沒法欺騙自己。頭幾個月,還想保住孩子,防王辰比防賊還緊,就怕他對孩子做出什麼不好的事來。自己嚇自己,嚇得喫不香睡不好……後來婆婆回來,看她和王辰說話時的表現,我心裏越發是有了猜疑,後來的事,反正也不多說了。等到王辰和我攤牌的時候,我已經在想,就算孩子生下來了,是個兒子,我一輩子難道就這樣完了?在這麼個古怪得要命,連一點溫情都沒有的家裏,把孩子養大了,讓他繼續受婆婆、王辰的擺佈,就算是我的一輩子了?”

    她自嘲地一笑,忽而扭頭對蕙娘道,“姐,其實咱們也是大哥別笑二哥,你和我比,不過是運氣好些,姐夫疼你罷了。說起來,咱們誰不是被祖父稱斤論兩賣出去的?我現在回頭看,倒是看明白了,你肯定有很多事沒告訴我……嘿嘿,我沒你有本事,價錢也低,只配被賣到王家罷了。”

    蕙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文娘倒是越說越來勁,她捋了捋鬢髮,又嘆道,“這樣想想,也覺得王辰沒那麼可惡了,咱們好歹還是女兒,王辰一個男人,還不照樣被賣了?賣他的還是親爹親媽,他能怎麼辦?他什麼辦法都沒有……孩子剛沒的時候,我還想,我不和他過了,他也別想好過,這些年難道我被他冷待得還不夠?我一離了王家,就叫他知道得罪我的下場。可現在想到他,恨和氣是真的都沒了,留下來的只有……只有可憐,我好歹還有你,王辰呢,一樣是被擺佈,他還有誰?”

    蕙娘雖然仍是滿心的不贊同,但如今對王辰本人的恨意,也已經稍微平息,因道,“你和他怎麼一樣?我要是個男人,有誰如此擺佈我,我早掀桌子和他幹了……”

    說到這裏,她也不禁嘆了口氣,自嘲地道,“罷了,我和你真是五十步笑百步,其實,真是被那樣教大的,要反叛家族,談何容易。也不是個個都同權仲白一樣……就是權仲白,最後不也娶了我?”

    兩姐妹說到這裏,相聚的喜悅,固然是一絲都無,就連蕙娘報復的熱血也漸漸地冷了下來。這種氛圍,憋屈得讓她心裏直犯膩味,文娘卻顯然是鬆了口氣,她低聲道,“過去的事,真的就過去了。姐,從小到大,你教了我好多道理,有些是直到我吃了虧,才明白這是金玉良言。今兒,我也教你一個道理吧,世上不是什麼事都有結果的,難得糊塗,有時真是至理名言……”

    蕙娘長嘆了一口氣,見文娘一臉的心平氣和,不由氣得狠狠捏了捏她的臉頰,方道,“這麼說,留在王家的

    嫁妝,你也不要了?”

    文娘失笑道,“若連嫁妝都要回來,咱們家和王家豈不是要割袍斷交了?這還談得上什麼難得糊塗?反正你有得是錢,難道還能少了我一口喫的?那些身外物,不要了。”

    “你留在王家的丫鬟呢?”蕙娘皺眉道,“難道也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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