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和黎民百姓們設想得不同,任何一項政策都不可能是皇帝乾綱獨斷的結果,一道詔書沒有內閣用印,是不能號令天下的。也因此,對於最上層的這些政治動物來說,任何一項政策在頒佈之前,他們也都會得到風聲,對於這些人來說,政治場上根本不存在驚訝。甚至於一道政策在出臺之前,還要經過內閣內部的激烈辯論和博弈,不令幾個閣老——不論是否心甘情願地——認可,詔書壓根就不會出臺。畢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閣老們雖然看似形單影隻,但背後畢竟代表了各個團體的利益,任何一項政策,不取得多數利益集團的認可,不過也就是一紙空文。

    然而,皇上這道閉關鎖國的聖旨,上頭雖然是印信俱全,但在公佈前連蕙娘都沒得到一點消息。這不但意味着這道聖旨是由皇上親自草擬,而且也意味着,他極可能只和楊閣老這個實際上掌管了內閣印信的首輔密商過!

    這麼做,當然是不合規矩的。楊首輔也是承擔了天大的壓力——他身後的力量,除了新黨以外,還有諸多商人。而閉關鎖國,損害的肯定是所有商人的權益。松江衣被天下,這天下說的不是大秦一國,而是真正的宇內。松江的棉布,有一半是販到海外去的,這麼大的吞吐量,三個港口如何承擔得了?且不說這個,除卻官船,片板不得下海,沒有商船,商人們怎麼貿易?閉關鎖國四個字,實在是斷了很多人的營生,很多人的財路!

    這消息一出來,蕙娘便知道衝粹園是清靜不了的了。她也是顧不得再韜光隱晦,玩她的中立,而是迅速聯繫了楊七娘,希望請她到衝粹園來做客:現在在衝粹園裏說話,對誰也都方便一些,她要是回了城,肯定更不得閒了。

    果然,第一個上門的就是宜春號的喬大爺,喬二爺、喬三爺人都在海外呢,不然估計也得跟着一塊來了。從詔書頒佈,到喬大爺到衝粹園,這裏頭不過隔了五天時間。算上山西到京城的距離,宜春號傳遞消息的速度,已算是非常駭人。

    “這事一出,咱們票號生意大受影響,也是肯定的事。”蕙娘第一句話就給喬大爺把基調定下來了:宜春號爲什麼要那麼用力地做海外?就是因爲大商號紛紛都把生意給開拓出去了,宜春能在海外給他們提供服務,在大秦內部他們繼續選擇宜春的機率就會更大一些。現在海外市場萎靡,國內市場的競爭只會更加激烈。即使宜春現在也算是半個官辦票號,估計可以免受閉關鎖國的影響,和從前執行禁海時的老政策一樣,拿到特許證。但客戶都沒了,宜春號能出能進又有什麼用?“除了呂宋的那個分號以外,其餘在南面的海外分號,可以適當地收縮一些規模了。海外商船迴轉也是需要時間的,大約兩年以後,我們估計可以把這些分號一一裁撤。”

    即使喬大爺對於海外分號,並沒有喬三爺那樣的支持,此時也不禁連連嘆息,惋惜之情、溢於言表。“用了多少年,才把生意做起來,現在一收縮,以後要恢復那就難了……這麼搞,呂宋那邊能不能維持得住,還不好——”

    蕙娘面色一沉,喬大爺頓時不敢作聲。她也就不爲己甚,緩了語氣規勸道,“只怕隔牆有耳,禍從口出啊,大叔……”

    燕雲衛的厲害,在民間已經被吹得神乎其神,喬大爺頓時渾身一抖,不敢說話了,沉默了一會,方道,“看您口氣,此策只怕是沒有轉圜餘地了。”

    “雖說有錢能使鬼推磨,”蕙娘無奈地道,“但世上不在乎錢的人也多得很,陛下不就是其中一個?他是九五之尊,他真要較真做什麼事,還有誰能和他鬥?這件事,就是拿錢買到楊閣老那裏,也不能有任何轉圜的。”

    喬大爺微微皺了皺眉,有幾分不滿地道,“首輔大爺那樣的貴人,也不是錢能買通的。前回建立起來的那點交情,這回到底是沒能管用……”

    “這也沒法,”蕙娘倒是爲楊首輔說了句公道話,“他的根本就在新黨上,閉關鎖國以後,錢財更多地會流入新政,這種大勢,不是他一人能夠扭轉的。到了楊首輔那個地步,他是不可能只憑着自己的心意做事的。”

    政治上的事當然沒有義氣可講,商黨對楊閣老的匡助,可換不到他在這種最關鍵問題上的搖擺,這個道理,喬大爺也是清楚的。他嘆了口氣,也不再較真了,而是轉而請示蕙娘,“還有些老朋友,現在也是如喪考妣,海外這麼大的餅,現在一下不能吃了,他們心裏也是不甘的。還想着努力一把,讓朝臣們上上書——”

     

    ;“這件事咱們就別摻和進去了。”蕙娘毫不考慮地道,“怎麼說宜春號現在都站在皇上這邊,牆頭草從來都是很喫虧的。當然,其中道理也不能不向一些親厚的朋友私下說明,這裏頭的度您把握好了,也別和大家都鬧得離了心,我們開錢莊的,更需要和氣生財……”

    喬大爺點頭道,“這裏頭的分寸,俺把握得。”

    他猶豫了一下,又說,“可有些朋友,已經開始和那幾個泰西的使節聯繫了……”

    這是想搞走私啊。蕙孃的眼仁不禁微微一縮,她卻並不訝異:海岸線那麼長,想要閉關鎖國,談何容易?歷來有海禁,就有走私,這根本就是禁不絕的。

    “這件事,您就當不知道吧。”她很快下了決定,“讓他們探探路也好。”

    喬大爺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就按您的吩咐做吧。”

    投石問路,這幾個大膽的商戶,就是人人眼睛裏都盯着的石子。皇帝禁海的決心有多大,也可以從這上頭找到一點答案。蕙娘可以肯定,不止她一個人,許多大戶的眼睛都盯着他們看呢。不過,皇上也未讓所有人失望——不過是數日時間,淮西便有幾戶商家因爲膽大包天,意圖裏通外國走私貨物,被燕雲衛在外國使節住處擒獲拿下,本人收監不說,全家也被連累抄家流放,財產沒入官中。昔日的鉅富,今日頓時變做了階下囚。

    皇權在手,除非起兵造反,否則誰能和皇帝抗衡?現在朝中衆人都被孫家的下場嚇破了膽:承平十多年,皇帝待下一向寬和,朝中政爭一般殺人極少。十多年的時間,已經足夠養肥一代人的膽子了。如今這風刀霜劍的嚴酷政策,頓時令得大部分人噤若寒蟬,再不敢出聲。就連御史臺都罕見地沒了反對的聲音:商人能買通御史是不假,但那是在燕雲衛的默許下才能出現的情況,現在誰還敢輕舉妄動,死的就不是御史而是自家了,而且死都死得憋屈。這些逐利之輩,又豈會如此冒險?

    這一次,內閣中竟沒有多少反對的聲音,而是罕見地高效運作着,很快就擬定了具體的禁海之策。大秦將分三年逐步關閉口岸,將大部分商船回收銷燬,加快海軍的巡邏腳步,成立皇家特許經營的海外商隊,以及有限度地允許外國商船入港交易——這些政策逐一頒佈以後,大秦朝廷上下,終於帶着失落之情,最終接受了現狀:看來,這短暫的開海時期,又要過去了。

    雖說這種事,和一般人的生活似乎有很遙遠的距離,但到了要禁海的時候,衆人才發覺其實自己的生活和泰西諸國居然有很大的聯繫,比如說,現在已經相當普及的玻璃,就是從西洋人那裏傳來的製造辦法。還有鏡子、自鳴鐘、懷錶,甚至是蒸汽機這些東西,其實都是泰西諸國傳入的。當然更別說江南一帶的紡織業了,那基本就是依託着開海才能迅猛地發展起來的。如今在衆人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節奏以後,忽然間要把這些進步的源泉給奪走,不論是誰似乎都有幾分惆悵和不捨,但卻又是那樣的無可奈何——畢竟,皇命難違!

    蕙娘只有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體會到這種失落感,她對開海的好處,比一般人都看得更透,對禁海的壞處,也一般人能推演得更多。但她又無法把這種失落感表述出來,甚至於連權仲白都不太理解她的這種焦慮。好在,她畢竟還不算太孤獨,她還有一個盟友。

    也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之下,楊七娘終於來到了衝粹園。之前一段時間,她一概都回復無法出門,託詞是比較簡單拙劣的家中事務繁忙。蕙娘心知其中必有文章,此時見了面,楊七娘才告訴她,“之前一段時間,一直在配合燕雲衛,也是自查,天幸總算證明了我們家的清白。此時全家方纔解除了軟禁,據我所知,燕雲衛現在倒是把目標轉到桂家了。”

    這說得應該是二皇子的事,蕙娘沒想到皇上居然還沒放棄查案,她不禁有些悚然:這幾年來,皇帝的身子越來越不好,對臣民的威懾力自然也有所降低,此番發威,確實令人有‘病龍更兇’的感慨。一套王八拳毫無章法又如何?照樣是打得霸氣十足,真惹火了皇帝,人家纔不和你搞什麼懷柔、什麼從容,狂風驟雨般一番發作,局面的主動權,頓時就回到了他手裏。

    “能夠證明清白,那就是好的。”她也不去追問其中細節,而是炯炯地望着楊七娘,開門見山“對禁海之策,你有什麼看法,蒸汽船,我們還搞不搞了?”

    楊七娘一揚眉,回答得也是斬釘截鐵、乾脆利落。“搞,爲什麼不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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