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承平十六年二月,京城的春天還有幾分矜持,嫋嫋挪挪的春風,也才吹過柳梢頭沒有多久的時候,廣州城已是一片暑熱,因幾處臨海口岸陸續關閉,所有商船都要回到廣州交易,今年的廣州要比往常更熱鬧到了不堪的地步。不論是漁用碼頭、軍用碼頭還是民用碼頭,都是一副熱火朝天的景象,船隻排隊等着進港,幾乎把水路都給堵塞了,喧囂聲幾裏外都能聽見,城裏也不比城外好多少,客棧酒樓,只要是能住人的地方都是爆滿的,各色外國人將廣州城的大街小巷幾乎都能填滿。還有不少自呂宋回來的兵丁懶洋洋地在其中穿梭,賣弄着自己半生不熟的弗朗機話,還有更爲生澀的英語,四處和這些夷人搭訕——現在的廣州城裏,會說夷人話的人,幾乎能佔到總人口的一半,有些在巷口賣喫食的小販,都學會了七八種語言。

    在這樣的熱鬧中,官用碼頭倒顯得有幾分冷清了,雖說一天也能有兩三艘官船進港,但和別處港口的熱鬧比,又不堪提了。在官用碼頭附近開店的那些商戶,這幾日津津樂道的,無非也就是許家世子夫人的座駕,又再重臨了廣州而已。

    “單單是那面許字旗,沿海過來,所有船隻都要讓路,真是威風得很。”便有人如此吹噓道,“更別提進港時候了,那些橫行霸道的軍船看見了,全都鳴槍示意。砰砰的槍聲震天響,還是世子夫人着人傳話不必如此招搖,方纔止住了的,別看現在廣州城是林大人做主,可大兵們心裏真正服的那還是許家人……”

    “你這不是廢話嗎。”另一人便笑道。“那都是許家的兵,不尊重世子夫人那還了得?許將軍現在是還在呂宋,不然,他能親自領船接上來——”

    兩人正如此說着,遠處忽然又來了一艘船隻,在滿滿當當全塞滿了船隻等候進港的水路中,它的速度卻也是快得出奇。不消片刻便到了近前。一幫閒漢都來了興致,直說,“也不只是哪戶人家的船隻,面子居然也這樣大。”

    正說着,已有眼力好的人喊道,“哎呀!良國公權!這是權家的船啊!原來是權神醫到了,難怪這麼大的派頭!”

    衆人一聽,都亢奮了起來,紛紛要看這個傳說中華佗再世的權神醫。推推搡搡正在議論時,幾輛馬車已經從水泥路上輕快地跑了過去,直接開到了碼頭上。馬車裏出來幾個人擋上了帷幕,僅從這一點來看,便可知道船上主要還是以女眷爲主。有閒漢便道,“我就說肯定不是權神醫,神醫哪一次來廣州不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這麼大張旗鼓地過來,不消半日,全城的患者都到了,他還怎麼做事?”

    他眼珠子一轉,洋洋得意地說,“要我說,這肯定是權神醫家的女財神,宜春號的女東家——呂宋的女主人,焦小姐!”

    這三個稱號,每一個都滿是噱頭,但衆人卻未不服,也不爭論,反而都露出心悅誠服之色,均道,“若是有幸能見女財神一面,今年必定發財了。”

    又都彼此議論道,“呂宋現在,這個橡膠和糧食生意,一年能賺多少,難道就全歸給了女財神不成?”

    民間傳消息,都是神乎其神的,那閒漢一臉的得意,“可不是?一開始會打呂宋,就是因爲宜春號選定了這塊地!現在這兩處生意都是被他們包去的,掙的錢可不都歸給女財神了。就不說這個,只說着四輪的馬車,還有廣州這路,就是許家世子夫人和女財神一起修的,兩人光是造馬車,掙的錢就是八輩子都花不完了!都甭提呂宋,也別說票號了!就說這女東家吧,喫飯端的都是黃金碗,喫過一次也不洗——乾脆就不要了!”

    衆人一頓嘖嘖聲中,馬車已經裝上了想要接的人,安靜無聲地自水泥路上跑了過去。蕙娘絲毫也不知自己激起了一陣想象力的小風暴,她靠在車壁上望着窗外的景色,心裏一會兒惦記着懷裏的葭娘,一會兒又惦記着被她留在北京的兩個兒子:雖然這麼說很對不起小女兒,但她確實是很急於把事情談完,再儘早把葭娘和文娘送走,以便早日回京去和兒子們呆在一塊。現在雖然才二月出頭,但自己的南下,說不定會激起幾方面共同的懷疑,如不早日回京,恐怕很難解釋過去。畢竟,權仲白好說也是失蹤狀態中,她這個當家主母在這樣的時候還出門亂跑,的確是有幾分惹人疑竇。

    不過,此次南下,蕙娘也給自己找了一些理由。呂宋的農場到現在已經經營了兩年了,公司的運作雖然堪稱良好,但也的確是積累了一些問題需要處理,蕙娘這一次下來,官面上的理由就是要給這個新公司把把脈,再給整個呂宋島的經濟形勢做個規劃。這也是在呂宋局勢緩和以後的當務之急:現在海禁已開,各地海關收入銳減,四邊又有戰事,國庫也面

    臨很大的壓力。呂宋這個完全是屬於朝廷的殖民地,便被寄予了厚望,只是如何盈利,卻還需要專業人士的意見。蕙娘不過是和封錦送信提了幾句,說起了呂宋現在的局勢,又提到自己有意南下重新評估蒸汽船項目,封錦便代表皇帝積極回信,爲她聯繫了一艘南下的快船。

    至於文娘和葭娘隨她南下的事,燕雲衛就是知道了也不會多說什麼——文娘之死那點把戲,瞞的也就是外人,有心人根本是瞞不過去的。而作爲一個詐死還家的失婚婦女,文娘想到廣州來簡直再自然不過,畢竟,現在的廣州,可是全國風氣最開放的地方了。四輪馬車上鑲嵌的,根本就不是雕花玻璃了,大大方方的就是一片透明的玻璃,外頭的人往裏看,裏頭的人往外看,都是毫無阻礙。

    這一次到廣州,蕙娘也還是和以前一樣直接歇進了許家,並沒有故作生疏的意思。問知桂含沁出海去巡邏了,需要二三天才能回來,蕙娘便和楊七娘商議,想要先把文娘、葭娘送走。楊七娘反而道,“不急的,等他巡邏回來換防的時候,海防比較混亂,一般走私船也都是這時候出海。”

    蕙娘也覺有理,便自去聯繫焦勳。焦勳果然亦有些能耐,究竟是被他突破海防聯繫到了魯王舊部,表達了自己想要回歸新大陸的心情。

    焦勳的才幹,以及和魯王的緣分,都是有目共睹的,魯王這些手下欣然給了海圖和幾個老水手做領航員,焦勳隨意湊了兩三艘船,裝的都是忠誠極有保證的自己人。以孔雀、當歸兩夫妻爲首,現在正在做出海前最後的補給。蕙娘同孔雀也是多年未見,不免召她來敘一番舊,兩人頭挨着頭說了好些私話,孔雀眼淚汪汪,直道,“您放心,只要是我們還有一口氣在,都委屈不了葭姐兒和十四姑娘……”

    又將這些年來她悉心經營的江南祕巢內的一些暗道、伏筆說給蕙娘聽,“雖說焦勳他抽調走了好些下人,但餘下的那些,也都是這七八年間陸續養成的,忠心方面極有保證。我們這下出來得匆忙,只好把事情交給了原來的莊頭……”

    蕙娘雖說有心多陪陪女兒,但這幾日也是忙得不可開交,待到各種事辦完,這裏焦勳船也備齊了,蕙娘同文娘一道睡了一晚上,兩姐妹均都說了些心底話,文娘亦和她保證,“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都一定保住葭娘。”

    她猶豫了一下,又問蕙娘,“姐……你真的不一起來嗎?說得那什麼點,歪哥、乖哥畢竟是權家的骨血,就是沒了你,權家也一定會傾全力保住他們的……到了新大陸,就是再難,只要有焦勳在,也不至於過得和現在這樣戰戰兢兢——”

    蕙娘笑而不語,文娘得不到她的迴應,說着說着,也就靜默了下去,半晌,才輕輕地嘆了口氣,握緊了蕙孃的手,惘然道,“我們姐妹還能有再見的一日嗎?”

    “你安心吧,若是成事,自然能夠再見。若是不能成事,到那個地步,我也會帶着歪哥、乖哥過來的。”蕙娘睜眼說瞎話,“我們就在天津藏了快船,到時候取道日本,走得一樣瀟灑。”

    文娘不如蕙娘見多識廣,聽她這麼一說,也便信了。她安心地一笑,趴在姐姐肩頭,因笑道,“那我便等着姐你來人把我們接回家了。”

    蕙娘握着妹妹的手,心頭感慨萬千,好半晌,才強顏歡笑道,“好,我等着這一天呢。”

    爲了掩人耳目,她沒有直接和焦勳見面,甚至文娘、葭娘啓航時,她和楊七娘都沒有去碼頭相送,而是上珠江遊覽風光去了。又過了數日,桂含沁終於回來。此時蕙娘已是急不可待,索性拉着楊七娘,在碼頭邊一間酒店坐了,於窗邊雅座上等候桂含沁的兵船靠岸。

    在船靠岸之前,她和楊七娘都是無事可做,兩人多少也都有幾分緊張,不願粉飾太平地閒聊些無謂的話題。蕙娘望着桌上茶壺發呆,也不知自己都在想些什麼,楊七娘卻是目注窗下,百無聊賴地看着行人。此處一陣陣的喧譁聲反正是從未止息,一艘船靠了岸,緊接着就是另一艘船,來往行人,儘夠她看的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楊七娘忽地發出了一聲驚呼——以她城府,這實在極爲少見。蕙娘方纔訝異擡頭,她便一把捉住了蕙孃的手,指着樓下沉聲道,“你——你瞧那個穿着西裝——穿着夷服的人,是不是權仲白!”

    驚訝之下,她連神醫的稱謂都顧不上了。

    蕙娘心裏還有點沒回過神來,迷糊中依言定睛一看——雖然曬黑了,雖然瘦了,雖然穿了一身破破爛爛的襯衫、夷褲,但顧盼之間,風姿依舊,這個人不是權仲白,卻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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