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進了八月以後,天氣轉涼,天津港也要上凍了。除了本來就在天津安家的官員以外,衆人也開始籌謀着往京城回遷。不過,正是這時,內閣幾大閣老,除了留下吳閣老駐守京城以外,幾乎全都騎馬上路,和商量好的一般,也不顧趕路辛勞,都是一路快馬加鞭地往京城裏趕。

    與他們同路的,還有良國公、平國公等天家的近親貴戚,甚至連蕙娘都有份於其中,倒讓她多了幾分不解。好在同行的幾乎都是老頭了,她也沒什麼顧忌,象徵性地女扮男裝了一番,便也算是全過體面了。

    從天津到承德,快馬也就是兩三天的事,實在不能說遠,但這一路的氛圍都有幾分沉悶。即使是年紀最大的良國公都沒抱怨什麼,才從京城快馬感到天津,就又要從天津去承德,讓這位老人眉宇間帶上了濃濃的風霜之色,但他一路均是沉默寡言,僅僅是上馬、下馬時,才能稍稍看出幾分疲倦。

    蕙娘也是有心和良國公私下談談,奈何皇帝聖命下得急,她和良國公這小半年來還是頭一回照面,有些事她又不願在人前露出,因此對良國公態度中那濃濃的疑惑,她也是保持了沉默:若鸞臺會還在活躍的話,一路怎麼也會略做表示,提示良國公自己的存在。但經過北方這一場瘟疫以後,很多事都是改變得太多了,誰也說不清楚香霧部體系是否受到了極大的破壞,而自己避居天津,在某種程度上來說行動也受到限制,和組織失去聯繫,也是很自然的事。

    正是因爲有了這種種理由,老人家也只能暫時把疑問給藏在心裏,此時表現得倒也是恰到好處,正是一個憂心忡忡的老臣子形象,在楊閣老等內閣成員跟前,更是不露絲毫得意,作爲未來的外戚,這種態度,還是很招惹好感的。

    一路緊趕慢趕,很快就到了承德。所幸皇帝還未大行,而諸多太監宮女也都羣居到了承德,由連太監統領着,多少把避暑山莊也是佈置出了一個樣子來。一行人都還沒怎麼休息,稍事梳洗,便立刻稟告前去拜見,但迴應卻有點讓人失望:皇帝現在還沒醒來,不能接見諸位。

    該怎麼辦?下去休息麼?想得美。所有人全都是盛裝肅容在外間候着,這時候說的話,那都是遺詔,這時候囑咐的臣子,那就是託孤重臣……

    雖說還沒人談到這方面的事,但六皇子年紀相對最大,權家也是其餘所有生子妃嬪中背景最爲雄厚的一家,三皇子的發瘋,可以說是打亂了皇帝的所有部署。到了現在不立六皇子,皇帝是說不過去的,就是這孩子的皇位也未必都坐得穩……是以避暑山莊的局面,隱隱已有以六皇子爲主的感覺。現在他也是在屋內和母親一起伺候皇帝——雖說不過虛應故事,但也都是題中應有之義了。

    權仲白此時也是十二個時辰不離皇帝,雖說和親人就是一牆之隔,但足足有好一陣都沒能脫開身來。過了近半個時辰,方纔擦着手走進屋子。一屋子人頓時都站了起來,楊首輔先道,“子殷,裏面——”

    權仲白掃了妻子一眼,又和父親交換了一個眼色,方面沉似水地搖了搖頭,低聲道,“已經是彌留了。”

    一衆人等全都色變,楊首輔腳一軟,竟是跌坐在地,他喃喃道,“皇上——皇上……怎麼——怎麼就這麼突然!”

    說着,已是禁不住雙目老淚長流,竟是要就此嚎啕起來……

    在場諸人,就數他和皇上君臣相得,這份情誼誰都能夠理解,其實,這些閣臣心裏又怎能好受?楊閣老還算是最有依仗的了,和權家有個兒女之親。王閣老還勉強能和權家這強勢的兒媳有些香火情分,其餘幾位閣老,和權家真是沒有一點淵源,此時豈能沒有些對前程的擔憂?

    權仲白自然是最冷靜的一個,他淡淡道,“還算是可以拖幾日,各位不要走遠了,什麼時候他能醒來見上一面,自然立刻來找你們。現在進去,人多氣雜,對病人也不好。”

    言罷便又退入裏屋,衆人面面相覷,均都有幾分悲慼,承平近二十年,總算朝政還算是蒸蒸日上,要比前朝好得多了。現在換做六皇子,多大的孩子?主少國疑,一番血雨腥風的爭權風暴,看來是不可避免的了,就不知道,現在的皇上還有沒有這個腦子,能不能明確地做出託孤的叮囑,如此一來,或者還可以把這即將到來的爭鬥給稍微平息一些。

    在一片沉默之中,時間過得特別地慢,也不知過了多久,屋門吱呀一響,權仲白探頭進來,輕輕地點了點頭,衆大臣遂都起身魚貫而入。果然見到當屋一張大牀,牀上半靠着一個瘦骨嶙峋的病人。權德妃和六皇子侍立在左,封錦、連太監手拿藥碗、手巾在右,而權仲白一人獨立門前,先道,“說話聲音都低柔點……他受不住高聲。”

    楊閣老早已經滿臉是淚,強忍着沒放聲兒而已,他跨前幾步,一下跪倒在皇帝身側,泣不成聲地道,“陛下——”

    皇帝的容色卻很平靜,他勉強動了動嘴,低聲道,“衆卿不必哀傷,人,固有一死……”

    他不說還好,這麼一說,衆人均抽泣起來,蕙娘心中亦是感慨良多,也低頭擦了擦眼睛。皇帝又道,“以後……小六子就交給諸位了,他年紀還小,諸卿務必嚴格教管,別讓他敗壞了祖宗的基業……”

    這就算是確認了皇六子的繼承人身份了,皇六子素來低調,很多大臣都是頭回得見真容,此時偷眼看去,只見一個清秀的孩子,茫然站在母親身邊,一臉的木訥。心中都是有些憂慮,但此時亦不便發作,自然是點頭應下。

    “小三兒,封到貴州去吧……”皇上斷斷續續地說。“讓他母親也跟着

    一起去,去了,就不要回來了。”

    這亦是穩妥安排,免得長兄痊癒以後,和幼弟爭權。諸人都偷眼看楊閣老,楊閣老卻是連聲答應,他哀痛而深情地望着皇帝清瘦的臉龐,連連說,“老臣絕不會令皇上爲難。”

    這積極的表態,在皇帝枯瘦的臉龐上激起了一絲笑的漣漪,他合上眼,聲若蚊蚋,“良國公何在?”

    “老臣在。”良國公立刻上前。

    “瘟疫肆虐,元氣大傷……主少國疑,強敵環伺……爾等忠臣外戚,務必戮力一心,輔助皇六子擔當大位……”皇上喫力地咳嗽了兩聲,頓時就有鮮血順着嘴角溢出。衆閣臣均是淚流滿面,權仲白排衆上前,拭去血跡後,和皇帝對視了一眼,皇帝微微點了點頭,他便反手一針,直入皇帝天靈穴幾分。

    衆人輕聲驚呼中,皇帝面上竟有了少許紅潤,眼神也不如以往渙散,他又道,“女公子上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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