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顛風暴雨電雷狂,晴被陰暗,月奪日光。浩瀚大洋裏,數艘寶船艱難地在風暴中掙扎前行,若非船身龐大,早已在巨浪中翻覆了。即使如此,仍可時不時聽到不祥的吱嘎聲從船身四處傳來,即使是風暴中,依然有人不停地大聲呼喝,指揮着水手四處加固桅杆、主帆等重要結構。船上人來人往、呼喊連聲,顯得極爲癲狂。

    也不知過了多久,風暴終於漸漸住了,船隻也駛出了狂風暴雨的烏雲區,進入了一片陽光之中。

    一個十一二歲的大童自船艙內探出頭來,左右一望,便回身叫道,“傻乖哥,別害怕啦,天都晴了!”

    屋內隱約傳來了嘔吐之聲,有個虛弱童聲奄奄一息般回道,“我再也不要坐船了……”

    話沒說完,便又爲嘔吐聲取代。權寶印哈哈一笑,神氣活現地道,“你不坐船了,還當什麼船工?”

    眼見弟弟沒什麼大礙,他拍拍屁股,一溜煙地便往主甲板跑去,沿路水手都對他露出笑容,權寶印大聲和他們問了好,又道,“叔叔們都還安好吧?”

    “所幸是沒被風浪捲走!”其中一位水手大聲道,“這一次還算是有運氣了!”

    前回遇到風浪時,船上被捲走了兩個水手,雖然回到大秦以後,家裏自然會賠上豐豐富富的喪葬銀子,但人命,畢竟不是銀錢能夠取代的。權寶印聽說了,笑容便更加燦爛。走到主甲板上一看,果然見到母親站在當地,和船長討論此次風暴中的損失。

    見到寶印大王過來,他母親便笑道,“你爹在艙裏給叔叔們治傷呢,你要不要在邊上打打下手?”

    她雖然年屆三十,卻依然容光煥發,這一陣子,更是青春如二十許,雖做男裝,但站在當地,依然仿若仙女下凡,容光照人。權寶印看了,便扮了個鬼臉,隨手在他母親臉上抹了一道黑灰,懶洋洋地道,“我不去了,我對學醫沒什麼興趣。”

    他母親笑嘆道,“一個兩個都是如此,看來,這醫術只能傳給葭娘了。”

    提到尚在襁褓之中,便被送往新大陸避禍的小妹,權寶印便雀躍起來,忙道,“咱們還有幾時能到啊?應該是不遠了吧?”

    “應當是不遠了的。”他母親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句,便驅趕寶印,“我這裏忙着呢,你去找你何叔叔說話吧。”

    寶印扮了個鬼臉,也不和母親爭執,徑自去找他三嬸的兄長,著名的浪蕩秀才何雲生說話了。這何叔叔也是有點爲老不尊的,和他倒也十分投緣,在船上無聊起來,除了折騰弟弟和父母以外,寶印間中也找何叔叔玩玩。因此現在他父母都忙碌時,他母親便直接讓他去尋何叔叔了。

    蕙娘這裏,盤點完了船上損失,又對航程做出一番佈置。這纔回到主艙去尋丈夫,見權仲白也在收拾繃帶等物,因便道,“今日這麼快就完事了?”

    “嗯,這一次受傷的人數不多。”權仲白隨口應了一句,走到窗邊看了看天色,也露出笑容,道,“希望在下一次風暴之前,我們能找到港口停靠了。”

    “剛纔我問了船長,航線還沒偏離太遠,這樣駛過去,三日內應該就能到達加勒比海了。”蕙娘道,“那裏現在是荷蘭人的地盤,我們可以直接借道去後秦的。”

    她露出微笑,靠進權仲白懷裏,問道,“總算是要去你心心念唸的新大陸了,期待麼?”

    “不及見到女兒的期待。”權仲白承認,“但也頗爲興奮了。”

    兩人相視一笑,一時誰也沒有說話,均是含着笑意,望向平靜無波的海面。又過了一會,權仲白方道,“只是你真就拋下大秦那千頭萬緒的事兒,和我一起來新大陸接女兒,我是到現在都有點不敢相信,這事居然是真的。”

    蕙娘不禁失笑道,“誰說人家是來接女兒的?我分明就是來……嗯,和魯王談判,來買蒸汽船圖紙的!”

    閉門造車,當然效率低下,自從新帝登基以後,朝廷態度已變,雖然暫時還沒開海,但也是加快了督造海船的腳步,蕙娘這一次過來,一個是爲了接女兒,還有一個,也是想請焦勳斡旋,看看能否買下蒸汽船圖紙的。不過,權仲白在後秦的地盤上,當然要保持相應的低調了。

    “是,你是來辦公事的,接女兒也只是順道而已。”權仲白打趣了一句,蕙娘輕輕拿手肘頂了他一頂,嗔道,“本來就是真的。”

    權仲白沒有接話,只是笑着將她更擁牢了一些。

    蕙娘靜默了片刻,方纔懶懶道,“曾經你問我,屬於我焦清蕙自己的大道是什麼,時至今日,我雖然還不能斬釘截鐵,但也似乎可以回答你:屬於我的大道,似乎已經有了眉目。”

    她將頭靠上了權仲白的肩膀,柔聲道,“但你我的理想,並非完全不容。你想要走遍天下,我又何嘗不願多走走、多看看?今後,我雖不能年年陪你浪跡天涯,但每隔一兩年,也總能和現在這樣,尋到機會和你一起出來走走的。”

    夫妻之道,本來就是互相妥協,求同存異。在十二三年的夫妻以後,這對晚熟的夫妻,似乎也終於學懂了這個道理。

    權仲白不禁有些微詫異,他道,“可你老不在國內,在政治博弈上——”

    “爹還能再頂幾年的。”蕙娘漫不經心地道,“還有歪哥,再過三四年不也就長起來了?權仲白,我記得這道理還是你教給我的——辦法總比困難多,你真的想要做一件事的時候,其實能阻止你的困難,實在並不太多。辦法總有,就看你是否足夠重視了。”

    她轉過身子,衝權仲白微微一笑,輕聲說,“夢想很好,很重要,政治也很好,很重要,可這一切——”

    她望着權仲白,望着他帶笑的眼,這雙眼裏彷彿藏了她重活以來的那十六年,她所有的故事,都寫在了他的眼裏,蕙娘想,‘一步接着一步,我們終於走到了這裏。’她想,‘原來我擁有你的時間,已比我沒有你的時間要長了。’

    前塵往事,歷歷流過心頭,多少愛恨情仇,終化作淺淺一笑,蕙娘道,“可這一切,都不及我的權仲白重要。”

    權仲白脣角上揚,慢慢地露出笑來,他輕聲調侃,“這麼多年,還是連名帶姓,嗯?”

    蕙娘笑道,“就要這麼叫,一直到老了,也要這麼叫——”

    她一頭說,權仲白一頭慢慢向蕙娘俯下身去,她話中尾音,已被他吻進脣中。

    風平浪靜,明鏡也似的碧波中,幾艘寶船,正緩緩駛進通紅的夕陽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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