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45覃氏(一)
    雨水和着融雪從茅草棚上不斷滴落。這家茶棚的主人百無聊賴,叼着根竹籤,坐在桌邊,望着連珠般從棚頂邊沿不斷墜落的水滴出神。

    “主人家,來碗茶。”一個低沉的聲音將茶棚主人拽回現實。他先是一呆,而後抖擻精神,換上笑容,朝說話那人看去。

    只見一個身披蓑衣頭戴斗笠的漢子邊撣着流入裏衣的雨水,邊走入茶棚。這漢子中等身材,斜站着,看不清臉面,但蓑衣下明顯帶着刀,一看便是江湖中人。這類人茶棚主人見得多,毫不怠慢,連聲請那漢坐下。

    “不知客官喜好哪口俺這裏既有省內的薄片、真香、蒙頂石花,也有外省的龍井、虎丘”

    “嗯,胡亂上些便可。”也不知那漢子不懂茶中門道還是壓根不信這一小小茶棚能有這許多茶類。

    說話時,茶棚主人偷眼瞄了那漢子兩眼,只覺面黑深沉,不似好言之人,便也不敢多問。隨意上了碗劣茶,兩碟小食,觀那漢子反應。

    那漢子似乎意不在茶,只將一雙眼緊緊盯着棚外雨幕。

    棚內無他人,那茶棚主人又是個不耐寂寞的,覺着氣氛凝固,不太舒服,就笑着試探問道:“聽客官口音,不似本地人,是否來此訪友小人別的不熟,這道路市集卻是熟門熟路。”

    那漢子沉默一會兒,乃道:“我一路行來,皆蕭條凋敝。早聞忠路富庶,卻有些名不副實。”

    這一句說到茶棚主人痛點上,他長嘆一聲,面有無奈之色,就在那漢子對面桌邊坐下道:“客官來的路上,可曾聽說趙營”

    那漢子喝了口茶,道:“有所耳聞。”

    “客官有所不知。這夥名叫趙營的流寇也不知哪裏來的,端的是窮兇極惡。聽說從省北一直打到夔西,官軍無有能當者。早前善戰如梁山塗公、達州張大人都陷在他手,大竹、新寧、達州三地先後淪喪,不可一世的雲陽前鋒營也只能夾着尾巴做人,死守不出。更聞其不日將打到夔東,忠路少不得也會被波及。這不,本地做生意的外鄉人大多逃散他處,本地人無論日夜均閉戶不出,是以顯得凋零。”

    那漢子聽了,半晌沒做聲,見對方有些尷尬,才道:“如此看來,主人家倒是個膽兒肥的。”

    “卻又如何”茶棚主人愁容滿面,“小人這小小茶棚開了有好些年,就是去歲獻賊等入寇,也沒見左近這般恐慌,每日來此喫茶歇腳的鄉民、旅客保底也有十幾人,客官你卻是這一連七八日來頭一個客人。再這般下去,至多不過五日,小人也得捲鋪蓋回家去了。”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交談着,棚外忽地馬蹄聲隆隆。他倆不約而同向外看去,見七八騎冒雨馳來。那數騎十分跋扈,一直駕馬幾乎要撞入棚中,俟極近位置才勒緊轡頭,減緩馬速,也因如此,凌亂的馬蹄激起外頭的好些泥雪污水,都潑濺到了那漢子和茶棚主人的身上。

    那漢子頓有不忿,茶棚主人見過世面,曉得此中厲害,不等他發怒,點頭哈腰走上去迎道:“官家今日怎麼得空來小人棚中。”明面上招呼來人,暗地裏提醒那漢子對方身份尊貴,不可亂來。

    果然,那漢子一經提醒,勉強按下了怒意,裝作喝茶。

    衆騎分開,當中一騎士下馬進棚,大喇喇就在那漢子旁桌坐下。他本綁着頭巾,現在解開,披頭散髮,將溼透的頭髮甩了一甩,那水漬又飛到了那漢子桌上。

    那漢子忍氣吞聲,將頭別過去。那騎士看了他一眼,轉對茶棚主人道:“你這廝,十幾日前就說歇業回家,怎麼還在就如個狗皮膏藥,死死貼在我這兒不放。”

    茶棚主人聽出他在說笑,也賠笑道:“官家言重了,小人這不就是爲了讓官家有個歇腳的地方嗎再說了,這鄰近州縣,哪還有比忠路還安全的小人在這裏,自是高枕無憂。”

    那騎士又甩了甩頭髮,傲然道:“你這老狗,盡會扯白。罷了,沏茶來與我喝。”說着,又看看一直悶聲不響地那漢子,補充一句,“這時節,倒還有些哈膿包來你這裏打尖。”

    他見那漢子帶刀,便想搞點事情,不過對方任憑他如何挑釁,只作不聞,一來二去自感到無趣,就不再理會,接了茶,一飲而盡,旋即皺眉:“什麼味兒,老狗怕我喫麼荷兒,故不將好貨招待出來”所謂“喫麼荷兒”是當地土話,意爲“喫白食”。

    他微微慍怒,棚外等候的數騎竟是一時間齊齊拔出腰間佩刀。

    來的數人,只有那騎士一人入棚坐下,其他人無他命令,居然就在外邊淋雨,亦不見半點不滿。而今反應,更如訓練多時一般。那漢子暗暗稱奇,心料眼前這人定有大來頭。

    茶棚主人當時就哭喪了臉:“官家說哪裏話,小人怎敢給官家喫劣茶。這棚子都快開不下去了,那些好茶藏着掖着還不是便宜了蟲鼠。”

    那騎士哈哈一笑道:“與你說笑,不必當真。今日打獵,又好大收穫。路過你這,想念茶香,就來嚐嚐。不錯,味道還是正宗。”說着起身,從懷裏摸出一個錦囊,扔在桌上,“這些賞你。混不下去了可來找我,我在寨裏幫你覓個攤位。”

    那茶棚主人連聲諾諾,再擡頭時,那騎士早已上馬,連同那數騎風馳電掣消失在雨幕裏。

    “這人是誰”茶棚主人拎其錦囊,掂量了下內中價值,臉上浮現出滿足的微笑,耳畔卻傳來那漢子低沉的聲音。

    他趕忙把錦囊塞到懷裏,解釋道:“他即是本地宣慰使大人。”

    “覃奇勳的兒子覃進孝

    便是他”

    “正是。”

    “原來如此。”那漢子暗自點頭。覃奇勳的名字他早有耳聞,但其人現已年老,將事務都交給長子覃進孝處理,是以對於覃奇勳、覃進孝他也略知一二。

    “這雨水不斷,他還去打獵,還真是好興致。”

    “客官有所不知。此打獵,非彼打獵。”茶棚主人詭譎一笑,說到這裏卻故意停下。

    那漢子聽出話外有話,他來此處,本就爲了探查消息,自不肯放過這種機會。輕咳兩聲,一副淡然模樣:“有什麼好茶儘管上。”

    對方聞言,眉開眼笑,索性就坐到了那漢子一桌,壓低聲音道:“實不相瞞,他要打的獵物,不是熊虎鹿狍,而是人。”

    “人”那漢子縱再有城府,這時候也有些繃不住,頗爲喫驚,“此話怎講”

    茶棚主人又看了看他,小聲道:“瞧客官也是個藏得住話的,小人便將聽說的講講。都是道聽途說,其中內容有是虛是實還得客官自己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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