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36救梁(四)
    任可先望着關下蠢蠢而動的流寇,心生一種絕望。從軍十數載,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被拋棄的痛苦。

    “汝妻子我養之。”

    這是沈應龍離去前差人送來的紙條上所寫,任可先讀過三國,自然知道這話中含義,而在這句話後還有一句“待破黃壩賊,與羅遊擊共解君急,勉之”,在他讀來,更像一種侮辱。

    任可先認爲沈應龍侮辱了自己的智商。

    在權衡一夜後,沈應龍還是義無反顧選擇了率領大部隊撤出漢南三隘,他帶走了一千五百人的主力部隊,同時放棄了柿子埡。不過也許是心有不甘抑或有着其他考慮,他最終留下了任可先的五百人繼續堅守白石埡。

    這是沈應龍做出的艱難抉擇,但對任可先來說,且不論沈應龍突然撤兵的舉動是不是爲了撲滅黃壩的流寇,單說“與羅遊擊共解君急”,就是個天大的笑話。任可先認定,等羅文垣來救自己還不如指望玉皇大帝派天兵下凡。

    他不明白沈應龍爲什麼不帶上自己一起撤離,難道真是想在捲土重來之時不至於全無落腳之地他只知道,面對眼下蜂擁而來的流寇的現實,他的的確確,成了一枚棄子。

    夜半雨歇,今日天光亮麗,但處在山巒間關城上的任可先,卻不斷感受着山風的呼嘯。

    作爲漢南山隘之一,白石埡並不算大,它把控住了一個要道,關城寬度不過百步,高度更是不足八尺,內中容兵最多千人,以五百人守之,綽綽有餘。孱弱如川北的棒賊,尚能據關堅守數日,任可先對自己的部下很有信心,他曾向沈應龍許下諾言,只要他姓任的還在一天,流寇們就不可能從白石埡通過。

    然而當下,他卻沒了之前的底氣。這倒不是說他看到數千數之譜的流寇心生的畏懼,而是沈應龍拋棄白石埡與自己的行爲讓他感到心寒。一支再能打的軍隊,面對沒有結果的未來,終究難以全力以赴。

    沈應龍連夜撤走的事,白石埡只有任可先等寥寥幾個軍官知道,所以當關口幾百步外流寇越聚越多,已經有軍將如往日一般上來請戰這些流寇棒賊的戰鬥力他們再熟悉不過,往往依仗人多勢衆唬人,只要衝一波,立刻便能使之原形畢露,從而使己方在一開始就佔據氣勢上的高地。

    說實在的,對付流寇,任可先信心很足,他也着實不認爲沒了沈應龍的支援,這白石埡就守不下去。可每當他想到關城內的儲糧僅夠三日之用,原本漸漸高漲的戰意總會不由自主在瞬時間墜入冰窟。

    “都司,狼兵已做好準備,只待下令。”一個軍官頂盔摜甲,走上來躬身請示。他有些納悶,不知今日任可先爲何一反常態,遲遲沒有下達出戰的指令,要知道,面對流寇,再怎麼衆寡懸殊,這下馬威可從來沒有缺席過。

    “去吧。”任可先胸悶得緊,一口濁氣在腹內旋轉怎麼也吐不出來。一碼歸一碼,沈應龍走了,他任可先還在這裏,當務之急還是得保住白石埡,保住自家的弟兄與自己的性命。

    那軍官應諾,臨走前疑惑地瞅了任可先一眼,任可先避開他目關,作勢轉過身。很快,關下“刻刻刻刻”的聲音響起,關門打開一半,一支爲數上百的部隊生龍活虎地魚貫而出。

    作爲川北一霸,侯良柱擁有比尋常軍頭更豐厚的資源與財力,以此爲基礎,他很注重加強軍隊的戰鬥力用以反過來維持自己在川北與漢南的地位。早先讓廉不信喫過癟的強弩堅甲算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從各地徵募僱傭了大量馳名在外的兵士,用以充實和豐富自己軍隊的結構與強度。

    所謂“從各地徵募僱傭”,來源主要有三個。第一個,就是分佈在川東南乃至楚西南等地的土司兵。這些地方的兵源各有特色,戰鬥技巧以及戰鬥意志相對於川中的漢家子弟,要強上不少。趙營早前在川東以及湖廣等地已經接觸過多次,此處不再贅述。

    第二個,是毛葫蘆兵。毛葫蘆兵早在元末就開始出現,起初是元朝陝西行臺御史大夫朵爾直班與行省平章朵朵等招募河南金、商一帶的獵戶“出庫所藏銀爲大錢,射而中的者賞之”,組建軍隊平亂而起。而後南陽、鄧州等河南諸地也都效而募世居深山的獵戶爲兵,“以獸皮爲矢房,狀如瓠,號毛葫蘆軍”。這些出自山區的兵士精於射技,且極能喫苦耐勞,這在魚龍混雜的各地軍隊中很快展露出非凡的頭角。往後毛葫蘆兵的成分又混入了礦徒等,更爲兇悍,其衆善用長槍大矢,“狠勇異常,以竹片夾腿代甲”,尤其擅長山地作戰,所以到了嘉靖年間,數量已達近萬人,成爲各地剿滅賊寇的重要組成力量。一般說來,組建毛葫蘆兵,都要另造兵冊,錄名上報,侯良柱憑藉着自身的實力,在手底下大概維持着上千人的毛葫蘆兵。

    第三個,則是出自雲貴一帶的狼兵。狼兵古來有之,最早於唐宋間被稱爲洞蠻,絕大部分是壯、苗等“蠻獠”。自宋代儂智高謀逆,作爲叛軍主力的狼兵在他訓練方針的指導下作戰水平得到了質的飛躍,開始爲世人重視。到了本朝嘉靖年間,瓦氏夫人率狼兵奔赴東南剿殺倭寇的前線,大放異彩,其排兵佈陣精湛絕倫,遂揚名於世。侯良柱曾在雲貴一帶來往多年,自是人脈渠道多有,所以他的軍隊中,狼兵也不在少數。

    而這支率先衝出關門的百人部隊,便是堪稱任可先手中利刃的狼兵隊。

    戰事一開,任可先的注意力被轉移到了戰場,原先的鬱悶心情略有緩解。幾個呼吸間,目之所至,狼兵隊已開始於數十步外變陣。狼兵“七人爲伍,每伍自相爲命。四人專主擊刺,三人專主割首,所獲首級,七人共之”,百多人幾乎是在眨眼間就轉換成了一個個七人聚團的戰鬥小陣。相比之下,早早便開始佈陣的流寇至

    今仍然紛紛攘攘,毫無秩序可言。

    狼兵們的戰法世代承襲,行伍之間又多親戚或同鄉,嫺熟的戰技加上深厚的默契讓這些出自窮山惡水的戰士們鮮覓敵手。他們未從軍時,從小就在相鄰鄉村堡寨的械鬥中鍛鍊身手,從軍後,更是在血與肉的現實中不斷積累經驗。面對平均素質極爲低下的棒賊流寇,他們從未輸過,只要背後還有支援,只這百多人的狼兵隊,甚至敢主動去攆比己軍多出十倍甚至數十倍的敵手。

    另一面,位於最前列陣的,是梁時政部隊,在他的背後,還有楊三部作爲預備。他倆都是不久前接到覃進孝的消息,特意趕來助陣的。說是助陣,實則這兩人渾水摸魚以及報仇雪恥的心思想必要更多一些。

    梁時政的一千人最先趕到白石埡,這些老兵是他的主力中堅,往日裏很少集結於一處當先拼命。但連敗之下,梁時政也終於明白,沈應龍退兵的空檔,是自己翻身的最好機會,既然自己“數萬大軍”的聲勢完全威嚇不住久歷征戰的川軍,那麼就不必帶上那些沒卵用的累贅,索性抽出自己的王牌,拼他一次。楊三和他的想法大致相同,這次也是帶着數百老兵壓上了老本出來會戰。這兩人兵力加在一起,約莫一千五百來衆,是任可先所有人馬的三倍多,狼兵的十餘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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