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37則玉(一)
    “來啊,把這牲養的拖下去剁碎了喂狗”空寂的大堂內,一聲暴喝遽起。渾厚沛然的聲音繞樑許久,堂內的衆人依然能感到耳畔殘有餘音。

    楊招鳳不安地瞅了瞅暴跳如雷,在上首處坐立不安的郝搖旗,目光順下,又掃到了跪在堂下,焉頭耷腦的崔樹強,忍不住輕嘆了一口氣。

    崔樹強目光有若死灰,嘴脣也早沒了血色,整個人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在他的左側不遠,惠登相立在那裏,也是和郝搖旗相似,捏緊了雙拳,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樣。

    飛仙嶺一戰,崔樹強部爲突襲而至的寧夏總兵祖大弼完全擊潰,近兩百人當場陣亡,其餘三百在官軍馬隊的不斷追殺下,也鮮有幸免於難者。崔樹強單人匹馬,勉強逃回了沔縣,徹徹底底成了個光桿司令。

    趙營不是沒敗過,但一次性輸的如此徹底的,還是頭一遭,惠登相之所以和郝搖旗一般憤怒,也是因爲全軍覆滅的五百人中,有他的兩百人。他現在悔得腸子都青了,滿肚子都在罵自己不該放不下臉面,臨時抽調了精銳老兵助戰,同時也罵崔樹強廢物一個,損人又損己。

    看着郝搖旗唾沫橫飛,把崔樹強噴了個狗血淋頭,楊招鳳卻不由暗自嘀咕起來。以他之見,查探不明、臨陣不敵固然是崔樹強的責任,但擔負這個責任有個大前提,那便是飛仙嶺乃至沔縣方圓五十里開外,趙營已經失去了對形勢的掌控。身處沔縣的郝搖旗部就像是個戰場上的夜盲人,每走一步,都有可能被絆個大跟頭。而崔樹強這次出去,就如同在黑夜裏舉起了火炬摸索前行,勢必會承擔極大的風險。換句話說,崔樹強頂着的壓力很大,人人皆知此行之兇險,他敗了,而且是敗在馳名天下的關寧騎兵手下,並不算太出人意料。

    “當日無人敢出城,只有崔把總不畏險途,願爲把總分憂,忠心可鑑。此戰雖敗,也探知了官軍的觸達範圍以及基本戰力,並不能說一無所獲。”楊招鳳見郝搖旗罵累了,趁機走出來爲崔樹強說上兩句公道話。

    崔樹強感激地擡眼看了看楊招鳳,楊招鳳卻當沒看見:“然喪師辱軍,軍法難免,屬下愚見,可責打二十大棍,削職留看。”

    惠登相一聽這話,臉都綠了。混江湖混了這麼多年,他怎不知楊招鳳葫蘆裏賣的什麼藥郝搖旗正在氣頭上,十有八九下一句就是“斬首示衆”。軍令如山,“斬”字一出,不管郝搖旗後悔不後悔,別人再求情讓他把話收回去,那就難了。而楊招鳳這麼一插嘴,提前暗裏阻止了一把郝搖旗,很有可能影響到他的最終決策。

    對於惠登相來說,崔樹強本來就挺討人厭的,他也感覺得到崔樹強對於自己的敵意,所以這樣的人,少一個算一個。更別說這姓崔的像變戲法一樣兩三天就把二百名跟隨自己十來年的老班底全都折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這般想着,惠登相正想開口駁斥楊招鳳,哪知崔樹強自己卻先開口了,只見他咬緊牙關,一字一頓道:“屬下辱沒了千總的威名,折了咱趙營的面子,本死不足惜。但想着那姓祖的孫子趁我不備,突施黑手,屬下就死也咽不下這口氣”他說這話時,陰鷙之氣畢露,一句話說完,牙齦用力相互擠壓都滲出了血,一股不忿的氣息撲面而來。

    “哦你待怎地”郝搖旗愣了一下,問道。

    崔樹強這時候俯下身子,“砰砰砰”給郝搖旗磕了三個響頭,而後擡起已是烏青的額頭大聲道:“屬下爛命一條,死就死了,但想着這口怨氣不能出,怕是下了陰曹地府也是不得安息的孤魂野鬼。”說到這裏,再磕一首,前額貼地,“屬下不敢自求免死,但求換個死法,從此爲排頭兵,爲千總、趙營殺官府的丘八,就多殺一個姓祖的手下的狗腿子也是好的”

    但凡列陣,先分前後陣,再分前後列,而這排頭兵則是前列的前列,每次作戰,都會是迎接敵人的第一道陣線,可想而知,戰鬥的死亡率大大超過其他位置的兵士。處在這種位置的兵士,拿的賞酬往往是尋常兵士的兩三倍,但所謂“有福取之,無福消受”,饒是重賞在前,也很少有兵士會主動提出成爲排頭兵。崔樹強自求此位,其實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要是楊招鳳說話,作爲同階而立之人,惠登相還可以駁斥一二。但眼下崔樹強親自與郝搖旗對話,惠登相再不識相,也不會在這時候插嘴。所以一口唾沫把到嘴邊的話嚥下去,直勾勾看着郝搖旗。

    衆目睽睽下,但見郝搖旗的表情先是憤怒,而後驚訝,緊接着,幾絲笑意居然從他的臉上躍然而出。

    “這”惠登相剛覺有些不妙,就看到郝搖旗屁股一擡,從椅子上“霍”一下站了起來。

    “哈哈哈哈”郝搖旗粗豪的笑聲震得惠登相心中發虛。

    “老郝”惠登相話未出口,幾步外崔樹強就已經給郝搖旗扽了起來,見此情景,他再度打消了說話的念頭。

    “算你還是條漢子”郝搖旗將身形搖晃的崔樹強扶穩,咧嘴笑道,“你若一言不發或者哀聲求饒,老子立時就砍了你,知道嗎”

    “呃呃”崔樹

    強跪得久了,腿腳有些痠麻,但心中的喜悅愣是撐着他站直。郝搖旗的脾氣他了解,很直很犟,有時候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可要一旦他轉了念,那麼事情的結果也就板上釘釘了。

    “就這樣砍了你,也太便宜你小子了。你既不怕死,就給老子到陣前,受那刀砍槍戳箭射,若此番幹退了官軍還沒死,再爬來見老子”郝搖旗話說得狠,但包括崔樹強在內的在場所有人都聽得出來,他已經沒有了殺意。

    “屬、屬下謝過千總厚恩”死裏逃生,崔樹強二三十年沒露過頭的淚水這時候繃不住涌了一些出來,但纔到眼角,郝搖旗蒲扇般的大手“啪啦”一下就呼到了他腦袋上。

    “別給老子整這些個矯情的”郝搖旗鄙夷道,同時扭過頭去,轉對楊招鳳,“鳳子,崔樹強從這時起,就是個命短的排頭兵,你若不嫌棄,先管着後司”

    楊招鳳之所以勸阻郝搖旗不殺崔樹強其實有三方面的原因:第一點便是他前面所說他認爲崔樹強罪不致死;第二點是他認爲崔樹強有點帶兵的能力,現在趙營急需人才,少一個可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人來填缺。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一兩場戰鬥的失利不能拿來作爲評判一個人標準;第三,則是因爲郝搖旗雖爲千總,但也沒有處理把總這個級別生殺與奪的權利,若是因怒擅殺高級軍將,到了趙當世那裏,最後喫虧的,還是郝搖旗。他與郝搖旗交情不錯,知道此人容易衝動,所以不忍眼睜睜看着他鑄下大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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