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38則玉(二)
    一盞油燈,裏頭的燈豆躍動,黑寂的房間內,一個坐影也隨着搖晃。

    坐影的主人雙目輕閉,盤腿坐在榻上。他的臉頰細長瘦削,仔細看,頷下留着長鬚,另有兩縷長髯與雙鬢連着,與長鬚一起,三股一直垂到胸口交匯合攏爲濃黑的一股。

    房內外都靜悄悄的,沒有一絲雜音,這個男人也一直坐着,呼吸輕微。看樣子,他在冥想。他在冥想什麼,沒有人知道,腦中的驚濤駭浪只有他本人才心知肚明這個男人在心裏告訴自己,今夜一定得有個結果,因爲這個結果關乎生死存亡。

    他叫昌則玉,今年四十五歲,若是不知情的人初次見面,大多會以爲他是哪裏體面學淵的夫子先生。這也難怪,長着一張儒雅俊秀的白淨面龐,渾身上下散發出恬淡雅緻氣質的昌則玉讓人怎麼也無法將之與“流寇”二字關聯起來。

    然則,昌則玉已經是有着近十年經歷的老寇了。

    崇禎元年,陝西義軍遍起,作爲府谷縣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私塾先生,昌則玉追隨老友王嘉胤起事。其實很多人不知道,短工出身的王嘉胤原本並無膽量揭竿而起,甚至在聽說陝北烽火蔓延的情況後,還意圖逃竄他鄉躲避兵災。是昌則玉與另一個叫吳廷貴的同鄉力勸王嘉胤“順勢而爲”。吳廷貴爲府谷大戶,昌則玉在本地也素有名望,在他倆的張羅下,形勢一片大好,王嘉胤見事情可圖,方纔答允領導起義。

    至於昌則玉爲何會一反“忠孝節義”的讀書人之常態,積極謀“大逆不道”之事,旁人從不乏猜測,但昌則玉本人一直諱莫如深。曾有風聲傳出,說昌則玉早年曾做過一個夢,夢裏日失其光、月失其芒,他醒後一琢磨,認爲暗合“大明”的“明”字中“日”與“月”暗淡凋零,從而引申出“大明氣數已盡”的意思。又因王嘉胤長相“頗有帝王之相”,才萌生人輔佐其起兵逐鹿的想法。

    王嘉胤的兵一開始都是農戶、流民及少數礦工、軍戶,即便劫了府庫,有了一些制式裝備,但缺乏訓練,將領們也沒有統御練兵的經驗,所以一旦遇上成規模的官軍,往往毫無還手之力。

    針對此情況,昌則玉建議王嘉胤聯絡邊軍出身的高迎祥等勢力,配合作戰。在昌則玉的策劃下,王嘉胤不但成功與高迎祥、神一元等戰鬥力頗強的領袖搭上了關係,甚至還倚仗着賬面的人數優勢以及巨大的影響力,成功壓制住了高迎祥等人,一躍成爲陝西羣寇的領軍人物。

    當是時,昌則玉作爲王嘉胤身邊的第一謀主,穩坐軍師交椅,比起渾渾噩噩的王嘉胤,精於算計的他纔是實質上的掌權者,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半點不爲過。爲了進一步攫取對軍隊的掌控,他聯合王嘉胤的部將王自用逼死了另一位宿老吳廷貴,從此大權獨攬。可以說,從崇禎三年到崇禎四年的這一年時間裏,是昌則玉最春風得意的時光。

    但他的黃金期卻沒有持續多久。崇禎四年,王嘉胤遭遇當時首次入晉、陝作戰的延綏東路副總兵曹文詔。聲勢浩大的王嘉胤並沒有將初次見面的曹文詔放在眼裏,他按照預定計劃強渡黃河,進入山西,在菜園溝與官軍激戰,並取得勝利。這次的獲勝使王嘉胤大爲振奮,昌則玉也被形勢所迷惑,認爲大明當真已經到了不堪一擊的地步,滿心想着收攏晉中羣寇,而後分道河南、北直隸,最後直搗京城改朝換代。

    哪料命運和他開了個大玩笑,四年六月,王嘉胤輕軍冒進,在陽城陷入官軍重圍,並在曹文詔的打擊下軍滅身死,滿腔雄心壯志化作南柯一夢。他死後,流寇內部地動山搖,幾有全面崩潰的態勢,又是昌則玉審時度勢,及時擡出王自用,奉爲王嘉胤的接班人,同時爭取到了高迎祥、張獻忠等一流強寇的支持,這才穩住了局面。

    王自用掌盤後,並沒有重用昌則玉,相反,因爲曾經與昌則玉同謀害死吳廷貴,王自用明裏暗裏都十分提防昌則玉。昌則玉雖然依舊頂着個“大軍師”的頭銜,坐着第二把交椅,但他心裏清楚,王自用完全不信任自己。

    昌則玉在王自用營中一直呆了近兩年,直到王自用不聽勸告,一意北進山西的榆次、壽陽,緊逼太原,他認爲這是“取死之道”,毅然脫離了王自用獨走。他走後不久,王自用果然在官軍的“重點關照”下連戰連北,最後於武安大傷並在當年五月因傷死於濟源。

    王自用死後,流寇中羣雄並起,但無論是高迎祥還是張獻忠乃至其他大寇,沒有一個願意主動延攬昌則玉。原因很簡單,昌則玉的資歷太深,甚至深到了蓋過他們一頭,他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地位用於安置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們都或多或少與昌則玉打過交道,知道此人很難駕馭,倘若隨意招入麾下,恐怕弊大於利,昌則玉自己對此也瞭然於胸。

    故而其後幾年,昌則玉一直在各地的中小型流寇集團裏尋找容身之地,這些流寇大多聽說過他的名頭,但此前從未有機會接觸過,所以開始就有崇敬之心。加之昌則玉善用權術,基本將所有的寄主都唬得一愣一愣,將自己奉若神明。不過他心裏很清楚,如此下去不是長久之計,畢竟他不是一個安於平淡之人,或者說因曾經輝煌過,他就不甘心這樣寂寂終了,他內心的那團火依舊熊熊燃燒着。

    昌則玉已經算不清自王自用後,他換過了多少營頭,他只知道,每一次改換門庭,從沒有人會提出質疑,認爲他反覆無常。反之,人人都在他的述說下認爲,他放棄上一個“東家”的選擇是再正確不過的。憑藉自身的能力,他總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取得“新東家”的信任,就像現在,他是生性猜忌的武大定幾個爲數不多的心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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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p;有時候,他也會“良心發現”,反省自己欺騙他人的感情是否是君子所爲,但每每只要想到這是一個人喫人的世界,他就會立刻收起自己這些悲天憫人的善念。他不止一次提醒自己,在害死吳廷貴的那一刻起,“君子”二字就與自己終生無緣了。

    現在,在這個幽閉的小室內,昌則玉再次陷入的沉思,他每次如這般沉思的理由都只有一個他想要改變。

    他跟了武大定幾個月,心裏已經認定武大定不是自己尋找的那塊料,而當趙當世出現的那一刻,他就開始動搖了。看上去,比起剛愎自用的武大定,“年輕有爲”的趙當世貌似是個不錯的下家。

    但他沒有貿然作出決定,多年的鍛鍊使他完全做到了表裏不一,他心中的波瀾從始至終沒有一個人看出端倪,甚至不久前,他還提議武大定脫離趙營,獨自發展。誰也沒有想到,就是這樣一個武大定眼中的體己人,已然開始起了別樣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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