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80激流(四)
    走在十月底的劍州城街上,清冷寂寥。趙當世的心情也和這氣候一樣,陰鬱難解。一個時辰前,他剛目睹張妙白與吳亮節被處死的全過程。縱然自謂心已硬如鐵石,可當這兩人先後死去,他還是感到難受。

    張妙白死前那無限怨恨的眼神令他心酸,而吳亮節貫徹長空的哀嚎則令他嘆息。僅僅只是時光的流逝,便能讓原本的自己人站到對立面,是什麼因素造成了他們心境的改變趙當世想了許久,也沒找到答案。“時間可以改變一個人”這句聽濫的老話真正琢磨起來,原來並沒有那麼簡單。

    寒風捲起樹下的落葉,紛紛揚揚從半空飄落。趙當世撣去附在衣甲上的枯葉,搖了搖頭。他有太多的事參悟不了,一件件積壓在腦海中只要一想起就無比頭痛。有時,他會想,是不是該去寺廟請一名得道高僧隨軍而行,時刻爲自己排憂解難可轉念一想,又有哪位高僧會不顧身份輿論,甘願來趙營落腳。縱然將他強行“請”來,他怕也不會真心實意麪對自己。

    再過一個時辰,白蛟龍的喪禮即將在城北舉行。身在劍州、包括趙當世在內的趙營高層軍將都會出席。趙當世雖與白蛟龍交情不深,但一想到他是爲了保護糧草不被燒而犧牲在吳亮節的利刃下,仍然不免惋惜痛心。

    而身爲老本軍前營千總的白蛟龍一死,職位空缺,短期內尋不到合適的接替者,便由老本軍總兵侯大貴暫兼千總之職。前營的參謀惠登相本以爲自己能夠頂上,誰知事與願違,私底下牢騷也沒少發。龐勁明把這事告訴趙當世,趙當世並沒有追究。只要惠登相自己能把握住分寸,趙當世安定軍心爲上,不會爲難他。

    今晨,梓潼快馬急報,傳達了兩個軍情。

    第一個是江油方面。郝搖旗率軍猛攻城池,昨日遲暮城東南角破,趙營乘勢闖入城中。過程稀鬆平常,但值得一提的是,江油知縣馬宏源被生擒後,獻妻以求自贖。郝搖旗見其妻頗有姿色,暗納之。這個插曲來自於楊招鳳的舉報,但趙當世沒有處理。趙營畢竟不是和尚營,軍將們都是凡人,免不了七情六慾,都到了郝搖旗這個級別,留些私貨,無關大雅。終歸只是一句話,凡事在度內,趙當世也通情達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倘若玩過火了,造成惡劣的影響,那麼沒得說,吳亮節就是最好的示範。

    第二個是潼川州方面。郭如克引軍追擊官軍潰兵直入州境,於鹽亭再次得勝。之後繞過鹽亭縣城,繼續深入南下這是趙當世給他的任務,不算失職。先討軍前營渡過潼水,進逼至潼川州州城下。郭如克感到士氣可用,就想試試手氣,對州城發動了襲擊。孰料卻給官軍連續擊退,到後來,局勢完全逆轉,城中官軍甚至分出大部出城野戰,想要徹底擊潰郭如克。好在天色已暗,郭如克抓住機會原路折回,但也折了上百人。後來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潼川州早進駐了川北鎮守、四川副總兵張令及其兵二千五百人。

    這張令號稱“神弩將”,臂力驚人,馬上用五石弩,中必洞胸。且年紀不小,資歷尚在侯良柱之上,與秦良玉齊名川蜀,時人以廉頗、黃忠比之。和侯良柱相同,他也是發跡於奢安亂中,只不過他一開始是叛軍,後來因反正有功,得授參將乃至於副總兵。

    郭如克吃了虧,自知克州無望,隨後返回了梓潼,而郝搖旗在大肆抄掠了一宿的江油後,亦開始拔軍踏上歸途。預計至遲明日傍晚,先討軍就將在梓潼重新集結完畢。

    用兵須如水,動而有神、靜而自滅,需時四散、歸時復聚。對於趙營這樣的流營而言更是如此。趙當世估計白蛟龍的喪事辦完,劍州城的全軍就得齊往梓潼會合。

    趙當世埋首考慮着接下來的事宜,信步而走,轉過一顆老槐樹,忽然嗅到淡淡的煙味。因吳亮節意欲火燒軍糧之事,趙當世這兩天對煙火特別敏感,一提神,三步並兩步,循煙而行。

    煙氣將他指引到一座院落前,走近一看,原來煙起一鼎香爐,裏頭火光跳動,纏繞着一沓沓的黃紙,香爐邊,蹲着一妙齡女子,正心無旁騖地不斷向爐內添入新的黃紙。

    站在那女子身旁的丫鬟見到趙當世,張了嘴要說話,趙當世卻將食指往脣前一豎,示意她不要出聲,然後悄悄閃到一側,靜靜地望着爐火、望着那燒火的女子。

    待把手中的黃紙都燒殆盡,又過了二刻鐘。那女子拍拍手,欣慰地說道:“可算燒完了。小竹,咱們回去吧。”說着,翩然起身,卻在一剎那瞥見了個高大挺拔的身影,那笑容幾乎是瞬間從臉龐綻放,“趙趙將軍,你怎麼在這兒”

    趙當世微笑回道:“正巧路過,來看看郡主。”

    這時候的華清,早已換上了營中尋常的女子裝束,早前穿出漢中府的那身寬袍大袖,早給她收拾了起來,如今觀之,少了幾分皇親貴族的矜傲,多了幾分鄰家少女的可親:“都說過了,不要再喚我郡主。出了漢中府城,我只是華清而已。”

    趙當世使個眼色,小竹識趣地快步上來,收起了香爐,先回院中。寂靜整齊的青石街道上,只剩趙

    當世與華清兩人相對交談。

    “那香爐”趙當世笑着皺皺眉,指着小竹匆匆走遠的背影。

    華清的臉上忽地露出幾絲落寞:“我聽說,她、她今早去了我不認識她,也不清楚她到底做錯了什麼。可從她昨日話語中聽來,似乎又是因我之故。我心裏過意不去,又做不了什麼,便想爲她燒些紙,禱告祝福也好”

    “你根本不必把這事攬到自己身上。”趙當世沒等她說完就出言打斷,“這事主因在她,次因在我,和你毫不相干。”

    華清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道:“我娘常說人爲善,福未至禍已遠。人爲惡,禍未至福已遠,我不認識她,不清楚她是不是個惡人,可我寧願相信她是個好人。但是,如此一來,你不就成了惡人但我知道你定然不是惡人,那麼她就只能是個惡人了。”

    趙當世聽她絮絮叨叨繞了一長串話,頗有些哭笑不得,然而又見她一本正經,看得出是經過認真思忖的。再聽她最後堅信自己是個好人,不由動容。

    “然而,再惡的人,也總會有幾分善念。最好的方式,無過於勸人行善,改過自新,否則,命沒了,一切都不再存有可能。”

    趙當世點點頭道:“你說的在理。可是這世上人,包括你我,誰又是非善即惡的呢不過有時候,善念佔了上風,親切和睦;有時候,惡念佔了上風,就會犯下許多錯事。可嘆的是,人慾難滅,心魔蠢蠢,又有多少人始終能夠恪守道義,讓善念始終壓過惡念”說到這裏,長嘆一氣,“若世間事,都能以一個勸字改變,那麼我等奮命至今,又是爲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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