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118走水(二)
    沿口鎮地處重慶府定遠縣北部、嘉陵江東側,原本湍急的江水在此處經過連續幾個洄灣,水勢改緩。因靠着平緩的數千米江段,沿口鎮自宋代始皆爲嘉陵江自北入重慶的一道重閘。上游秦隴、南充、廣元等地以及下游湖廣、貴州等地轉運走水路來的貨物都要在此經停集散,如果說潼川州的射洪縣是一處小港,那麼這沿口鎮則堪稱川東、川北水路上最重要的河港之一。

    十二月下旬,趙當世率領着趙營兵士到達了定遠縣北部,趙營並沒有向內攻打位於南部廟兒壩的定遠縣城,而是馬不停蹄開始着手跨江攻取嘉陵江東面的沿口鎮。

    近兩個月以來,川中的雪勢大面積擴張的態勢不單使趙營受到了影響,李自成與洪承疇等人同樣苦不堪言。根據遠近消息,趙當世得知,早在半個月前,陝西曹變蛟、李文胤各部就已至川中,但因爲雪勢與劉逵、曹志耀、羅於莘等川將不得不暫緩圍剿。反觀李自成,也好不到哪去,大雪封路,李自成擔憂分兵過度會各自被困,所以慢慢開始收攏兵力,並放棄了圍困大半個月的成都。就連他本人也在月前染上風寒,臥病難起。總之,暴雪的到來令川西、川北的征伐角逐不得不暫緩下來,官賊雙方對峙着,都在這寒冷雪飛的隆冬中苦苦支撐。

    趙營的腳步卻不能因爲風雪而停頓,對趙當世而言,只有儘可能快的走出四川這個“天牢”,已然殘破不堪的趙營纔有重獲新生的機會。

    可是,眼前的鵝毛飄絮般的雪越下越大,雖說比不上崇禎八年,但粗一估計,不到二月是不會完全止息的。讓趙營在川中再待上兩個月,不要說四面的官軍將乘機將趙營團團圍死,就趙營自身的軍糧,也實在不夠再白白消耗兩個月。

    趙當世一天三會,與衆軍將反覆討論了出川的可能性。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出川仍然可行,但如若按照原方案繼續進行陸上的長途跋涉,定然無法長久堅持下去。故此,走水路的論調再次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作爲走水路論調的堅定擁躉,昌則玉在衆軍將的質疑下依然篤信自己當初的思路。照他的話說,如果不是在射洪縣乘船順流而下節省了許多的時間,光走陸路,那時近兩萬的軍隊不可避免要分成數股沿着不同的道路各自前進,如若這般,想必節外生枝出的狀況要更加衆多,以至於大軍是否能在現在這個時間點抵達定遠也未可知。即便當下遂寧方面的侯大貴以及東北的覃進孝、青衣軍三部還沒有會合過來,但綜合情況看來,他們期間並未發生什麼突發狀況,一切都還在計劃內,想來至多三日,趙營的大軍就將在此間盡數集結完畢。

    作爲趙營的領導者和靈魂人物,趙當世自然沒有閒工夫去和昌則玉掰着手指頭細數此前的得失。他更看重的是下一步該跨向哪裏。

    老成謀國的昌則玉已經想過了這個問題。他是經過數次沉浮的人,很清楚自己既然憑空一躍成爲趙營的核心人物,必然得有相應的能力拿出手來。光靠喫率衆投降的老本顯然無法長時間維持自己在趙營中的煊赫地位。他更清楚,表面上對他客氣恭敬的趙營軍將裏,不知有多少在心中猜疑咒罵着自己。所以,在灼灼衆目下,他穩穩當當說出了自己思考很久的答案:“向北。”

    “向北”

    原本安靜肅然的中軍大帳議論聲蜂起,環立着的軍將們交頭接耳,多多少少都表現出驚詫之色。己軍才沿着涪江南下至此,緣何又要轉到北邊,這走的可不就是冤枉路嗎

    趙當世右手微起,示意衆人保持肅靜,然後對昌則玉道:“軍師有什麼想法,說來大夥兒一起參詳參詳。”說正題前先賣個關子,是昌則玉、覃奇功之流謀士最常用的套路,既保持了神祕性,也突出了自己能耐。趙當世以前不懂,也會跟個小白一樣出言質疑,但畢竟當了這許久的“主公”,他現如今對此完全能應付的得心應手,所以很熟稔地拋出個臺階,讓昌則玉站上去說。

    這自然而來的配合果然讓昌則玉很舒服,他清清嗓子說道:“除了向北,時下我軍別無選擇。鄙人先撂下這一句,諸位若有疑問徑可提問。”

    有軍將不以爲然道:“向南若何”

    昌則玉點頭微笑:“向南甚好,走水路、陸路皆可。然南部百里即是合州,此渝北要隘,想再向南別無二路。嘿嘿,將軍可知,當年韃子的蒙哥汗就是戰死在合州的釣魚城下。將軍自謂武勇才智,可超韃子可汗”

    那軍將啞口無言,只能搖搖頭。

    昌則玉續道:“且即便過了僥倖過了合州,再向南就是重慶府。這是川東通衢重鎮,控制的勢力範圍方圓可達百里。無論咱們怎麼走,都繞不開它。要是諸位有力克重慶府的自信,我便無異議。”

    打個遂寧尚且打不下,何談崇墉百雉、固若金湯的重慶

    當下昌則玉一語問出,在場軍將無不斂聲默然。

    過了片刻,有不服氣的軍將再道:“南下既然不可,何不東去據我所知,從此間向東走,數百里即可至湖廣施州衛,向年咱們還不是從哪裏打出去的”聽口氣,倒是一個跟隨趙營很久的老人了。

    縱然身居左軍師的高位,但昌則玉對於趙營的宿將們還是很尊敬,這些人看着一個個都不顯眼,但卻組成了整支趙營中勢力最爲雄厚的團體。他們是趙營的核心與靈魂所在,現在混得再差基本上也都是百總級別,一旦有外人侵犯了他們的利益,不管平日裏相互之間多有嫌隙,他們都會暫放仇讎,抱團對外,有時候面對他們,就連趙當世也不得不退讓三分。所以昌則玉很注意與這些人打交道時的態度與話術。

    做一事、像一事;謀一城、思一國。被委任爲軍師的昌則玉在入川前就蒐集了大量的資料,並且做到了然於胸。只有這樣,他纔有足夠的自信與資本與趙營雜七雜八的軍將們脣槍舌戰:“這位將軍恐怕

    有所不知,從此向東,自大江、嘉陵江等分出的只有不計其數。就說近的便有嶽池水、渠江、鄰水,再遠尚有高溪灘等等。這些河水江水不見得會結冰封凍,且皆爲西南自東北的走向。我軍要橫跨重重水網,不說危險,恐怕延誤也是甚巨。此外,東面忠州衛、石砫宣慰司均處我軍必經之路,我軍須得迎面將此二者敗而拔之,方可保出川無虞。這兩地官兵的厲害,將軍你此前定然經歷過,不用鄙人多說了吧”

    這軍將就是當年與石砫的決戰中的負傷者之一,昔日戰鬥之慘烈記憶猶新,他不回答昌則玉,但身邊的人都發現他竟暗中都起了雞皮疙瘩。既有這樣的表現,答案不言自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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