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4合璧(四)
    趙營在沿口鎮的“追贓助響”卓有成效,收穫大大超出了趙當世的預期。截至第三日的清晨,累計抄掠出五千餘石的糧秣,其餘金銀錢財等貲貨不可勝計。有了這些補充,足夠支撐包括尚未會合過來的徐琿、青衣軍在內趙營全軍上下一月有餘,幾天前營中錢糧告急的情況爲之一緩。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塗有餓莩而不知發。”在得到初步的賬簿統計後,覃奇功這麼說了一句。雖然號稱“天府之國”,但一路行軍過來,川中的凋敝與破舊還是歷歷在目,與富商官宦的門庭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不絕於路凍死餓死的屍殍。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即便是富饒的沿口鎮,也同樣存在大批在嚴冬中垂死掙扎的流民。一牆之隔,裏頭鶯歌燕舞,外頭卻是飢寒交迫,人命的兩個極端在這裏卻只有咫尺之遙。

    若是加上這些食不果腹、搖搖欲倒的流民饑民,那麼沿口鎮的人口絕不是被俘官員所說的那樣,僅有二三千人。由此可見,此地的商賈官紳們,壓根就沒把這些流離失所的同胞當人看。有流民們的慘狀作爲對比,參與搜掠的趙營軍士們對於沿口鎮官商更爲痛恨,若非趙營還有着軍紀作爲最基本的規矩,只怕沿口鎮當前的境遇還要再慘毒十倍。

    僞裝成受害者的孔家也死了幾個人,丟了點錢財,甚至正堂的一角也被焚燒殆盡,可清楚內情的人都心知肚明,只要趙營一撤出沿口,那麼相較於其他已然元氣大傷甚至舉族滅亡的商賈,只損失了九牛一毛的孔家必將成爲沿口鎮之後的絕對龍頭。

    趙當世對孔家很看重,他藉着“抄查孔家”的名義,天還未亮就親自進入孔家大宅。他當然不是去幹什麼勞什子的“抄查”,就連一向隨身形影不離的周文赫最後也被擋在了孔家的內院之外。周文赫只能猜到趙當世是在與孔慶年密談,可至於談了什麼,就無從得知了。他只看到,當趙當世從孔家內院出來的時候,端的是滿面春風。

    “待我走後,你去內院帶個人出來。”經過周文赫時,趙當世稍一停頓,低聲吩咐。周文赫抱拳應命,趙當世說完就信步離去。

    周文赫指示幾個人繼續追隨趙當世,自己獨自走入內院。才踏入院,一株湘梅下,一高一矮兩個身形映入眼簾。

    高的那個周文赫認識,便是孔慶年,他移目看向矮的那個,卻是個尚自扎着羊角辮的小女孩。

    小女孩約莫十一二歲年紀,小臉粉嫩,天真無邪的模樣甚是冰雪可愛,她見着了臉黑的周文赫,畏懼地抓住孔慶年的衣襬,並躲到了他的身後。

    周文赫發覺小女孩眉目間與孔慶年有幾分相似,心有計較,拱拱手道:“孔掌櫃,這是令愛”孔家人丁繁多,孔慶年本排不到前面。但因引入趙營這一舉措,孔慶年在家族中地位直線上升,周文赫跟在趙當世身邊也有耳聞,原來名不見經傳的孔慶年現在已經位居孔家三大掌櫃之一。

    孔慶年的神情有些複雜,嘴脣動了動,卻沒有回答。那小女孩將臉埋在他的腰間,他則輕輕將她瘦弱的身子扳正了過來,面對周文赫。

    “爹爹,他是誰”孔慶年沒回答,小女孩自己把關係說了個透徹。周文赫觀察到孔慶年在聽到她說“爹爹”的一瞬間,神情頗爲落寞。

    孔慶年嘆了口氣,抱拳對周文赫道:“這位將軍,小女今後就要跟着貴營了。往後還得多多仰仗將軍照顧”言罷,也不管周文赫面有錯愕,從懷中摸出一個沉甸甸的錦囊,塞到了周文赫的手中,“區區小禮不足掛齒,請將軍笑納。”說着,眼角竟然泛起了點點淚光。

    “哦,好,好”周文赫拿着錦囊,木然看着那依舊纏在自己父親腿旁的小女孩。她是孔慶年的女兒,而今日,她卻要不得不放棄沿口鎮的錦衣玉食,跟着趙營千里跋涉、飲風喝雨了。

    一念之間,周文赫腦海中閃過了無數場景,但是也就在那短短的一瞬,他硬生生將自己已然發散出去的萬念都收回到了一個點,表情復歸嚴肅。他對自己的定位很清楚,他不過一個執行者,他不需要知道前因後果,他要做的,只是按令辦事罷了。

    “爹爹,爹爹你說什麼”那小女孩也聽到了孔慶年的話,但卻沒有聽明白,仰着頭,撲閃着大眼問道。

    孔慶年咬咬脣,鬍鬚微顫,柔聲道:“歆兒,乖,爹有事要辦,你跟着這位叔叔。晚點爹再來帶你。”

    那小女孩聞言,愣了一愣,看了眼周文赫,繼而頭搖得像撥浪鼓般:“不要,歆兒就要待在爹爹的身邊,哪都不去”

    “歆兒,乖,聽話”孔慶年的眼角越發溼潤,連帶着整個眼眶也開始起紅。他柔中帶厲,邊說邊不斷輕輕推搡着女兒好讓她離開自己的身邊。

    “不,爹爹爹爹”小女孩似乎也察覺到了一絲異樣,叫了起來,同時一把緊緊抱住了孔慶年的腰,“歆兒不走”

    “歆兒”孔慶年欲言又止,女兒抱得他太緊,若再想推開她無疑要使上力氣,然而從來將女兒視爲掌中寶的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捨得下重手。一想到從今日起,可能永遠都難再見女兒一面,他內心波濤萬丈,雙臂如同石蠟一般,斜斜向着兩邊僵直伸開。

    縱然見慣了殺戮與別離,周文赫也不是毫無感情永遠冷冰冰的石頭,此情此景下,也不由有幾分動容。只是,當他看到孔慶年向自己投來求助的目光時,成熟的理智還是佔據了上風,爲了完成趙當世交代下來的任務,他可以摒棄任何感情。

    啼哭着的小女孩突然感到自己被人抱了起來,恐懼與委屈讓她情緒崩潰放聲大哭。孔慶年鐵着心道:“我的乖歆兒,跟着這個叔叔,爹爹晚些再來找你,再”說到後來,哽咽替代了說話,再難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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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sp;“爹,爹”小女孩在周文赫的身上全力掙扎,但周文赫的手臂就如鐵壁銅牆,沒有一絲半點的鬆動,她沒奈何,只能放棄,換而慘叫哀嚎起來。

    周文赫不在與孔慶年說話,抱着小女孩轉身拔腿就走,小女孩的一雙小手伸出去,奮力想要抓住父親,可換來的卻是與父親的越行越遠。

    “爹”當痛哭最終成爲了抽泣,她輕輕叫喚了一聲。她不懂,一向寵溺自己的父親在這時爲什麼會冷冰冰站在原地,任由自己被陌生人抱走,卻只是在那裏流淚。

    從孔家走出來的趙當世心情舒暢,在和孔慶年的長談後,確定了很多事情,當中展開繁雜,不是三言兩語可以道盡。而孔慶年的女兒孔歆便是孔家交付在趙營的人質。

    趙當世自不會對年幼的孔歆有什麼非分之想,事實上,提出將孔歆交託在趙營也是孔餘年自己主動提出的。一個斯斯文文、看似柔弱的商人居然如此狠得下心來,將自己的獨女送入“虎狼”之手,趙當世自謂還是低估了這孔慶年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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