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20車轅(四)
    當廣文祿被人從屍堆中拖起來時,他感到嘴裏鹹鹹的都是腥味。勉強睜開眼,摸了摸自己的臉,才發現,自己滿臉滿頭早已給肆意流淌的血水完全浸溼了。

    擡頭已是天明,第一個躍入眼簾的,卻是羅威那粗獷的面龐。

    “羅、羅大哥......”廣文祿扶着腦袋,晃晃悠悠走了兩步纔算站定,“我,我這是在哪兒”

    “昨日你在哪裏躺下的,現在就在哪裏。”羅威淡淡說道。

    廣文祿這時纔看清,比起渾身血污的自己,羅威的光景不錯。不但臉上沒有半點污垢,一身夾襖更襯托起整個人很是精神。

    “羅大哥,你這是......”即便昏沉了一宿,廣文祿還是能清楚記着當時與羅威照面時,他的形容比自己好不到哪裏去。那時同樣是衣衫襤褸,怎麼一晃眼,他就像變了個人。

    羅威瞧出他的疑惑,嘆口氣道:“你沒死真算命大,來,先用這布抹抹臉,喫點東西,咱們慢慢說。”

    廣文祿茫然無措,只能點點頭。擦乾了臉,除掉了凝結在眼簾的血塊水漬後,他豁然發現自己所處的環境:一樣的荒林,一樣堅硬而又冰冷的大地,不一樣的是那堆積如山的屍首。縱橫流淌的血溪已經凝結成一灘灘一條條的深紅血漬,殘肢斷臂橫七豎八,擺滿了目光所能及的每一寸土地,每走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纔不至於給它們絆到。屍體與血漬構成一幅詭異的畫面,與明媚的陽光以及湛藍的天空格格不入。

    羅威領路在前,一邊走着,一邊與他說話。通過交談,廣文祿瞭解到,昨日,包括自己在內的三千餘名俘虜都給趙營驅逐着做了攻擊官軍的“先鋒”。“先鋒”說得好聽,但聽羅威冷嘲熱諷的語調,也猜得出起到的作用基本與炮灰無二。手無寸鐵的“先鋒”,面對全副武裝的官軍,自沒有什麼好下場。據羅威透露,三千餘俘虜,最後活下來的,不足三百人。這涉及軍中機密,具體人數難以得知,他也是無意間聽來的情報,但和自己的估算也在伯仲之間,所以較爲可信。而廣文祿和他,都很幸運,是這三百人中的一員。

    “那這三百人......”廣文祿猶豫着說道。

    “昨日血戰,官軍大敗。知道不,那個張奏凱,就是追着袁韜屁股打的張奏凱,都給割了腦袋。”羅威說完,不自覺發出嘖嘖稱奇的聲音。

    廣文祿對張奏凱瞭解不多,只知道此人一直號稱袁韜軍的瘟神,袁韜軍會從巴州轉移到營山,全拜他所賜。如此厲害的一個人,居然死了

    羅威搖着頭說道:“還是趙營厲害,張奏凱不僅本人被殺,手下那二千兵,也七零八落。可趙營的損失,微乎其微。”

    廣文祿聞言,跟着驚歎了幾聲。他也知道趙營厲害,所以能擊滅袁韜,但未曾想厲害到這份上。想當初袁韜軍全軍上下日思夜想的最大目標就是擊敗張奏凱,奪回巴州舊巢,如此“宏願”,卻在一夜之間,給趙營輕輕鬆鬆達成了。

    “負責此間戰事的覃千總覺得咱們作戰有功,放言三千人中只要沒死的,都不再是俘虜,改換趙營門庭。咱家命硬,沒死了,被任命爲個隊長,帶着三百人在此負責收拾戰場。”羅威說話時,半是慶幸,半是自豪,“咱倆投緣,等你拾掇完自己,咱家去向上面申報,也給你個小隊長噹噹。”

    “多、多謝羅大哥擡舉”廣文祿其實直到現在還是暈頭轉向,他對於局勢有了個大概的瞭解,但對接下來怎麼做完全沒有概念,也對什麼覃千總之類的人事關係兩眼一抹黑。心中想着的,只是先依靠羅威站穩了腳跟,所以羅威叫他怎麼做,他便怎麼做。

    走了不久,來到一棵樹下,廣文祿看到樹下有個人低着頭坐那裏打盹兒。

    “老萬,給套衣服。”羅威大跨步走過去叫了一聲,似乎與那正在打盹兒的漢子很熟絡。

    那漢子被吵醒,有些不快,瞅了一眼廣文祿,隨機低下頭去,略帶些嘲諷說道:“又撈出來一個。”說着,向後摸了摸,抽出一件夾襖丟給廣文祿,“就剩這一件了,有兩個破洞,將就將就。另外褲子沒了,兄弟若是難受得緊,就去那邊死人堆裏找找,總有幾條品相好的。”

    羅威這時拍拍手介紹道:“這是萬勇兄弟,和我是老相識,現在也做個隊長。這兄弟叫,叫......”當介紹起廣文祿,羅威卻突然卡殼,神情間有些尷尬。

    廣文祿趕緊自我介紹道:“小弟廣文祿,廣是......”

    他這一說,羅威登時便記了起來,同是又怕廣文祿把他名字來歷囉囉嗦嗦又說一大堆,趕緊打斷:“對,廣文祿,平時就叫他......”說到這裏,又向廣文祿投去求助的目光。

    廣文祿接着道:“就叫我祿子便是。”

    那叫萬勇的漢子顯然對廣文祿的興趣不大,聽他自報家門後也只是微微點了個頭後即板着臉道:“上頭髮話了,今日黃昏前,所有屍體務必清理好,不然拿辦負責之人。”

    “曉得了,曉得了。”羅威連說兩句,同時對廣文祿道,“聽見沒,這趙營的官,可不好當。當不好,保不準還得掉腦袋。”

    萬勇聽他這話,卻笑了:“我說老羅,你怕啥昨日那生死劫都渡過了,還怕什麼掉不掉腦袋的”

    誰知羅威卻一本正經道:“話不能這麼說,正是因渡過了昨日一劫,這命才更金貴了不是”

    三日後,趙營全軍從營山縣開拔。

    對袁韜一戰,結果是遠遠超出趙當世的預計的。

    趙當世原本的計劃是將袁韜打殘,使之無力與趙營相爭,然而再利用袁韜餘部在營山縣的勢力,阻隔保寧府境內的官軍南下襲擾,從而確保趙營撤出營山縣的安全。誰想,首先是郭如克陣斬袁韜,而後又

    是覃進孝一孤軍之力殲滅了對趙營威脅最大的張奏凱部,趙營出川之路瞬間通暢不少。

    郭如克的戰功,無可厚非,既是份內之責,又超額完成了任務,立一大功。覃進孝這邊,就存在爭議了。直白說來,對於覃進孝的逾矩軍事行動,營中主流分成兩派。一派持肯定態度,認爲覃進孝能審時度勢,立下汗馬功勞,值得旌表。另一派則持激烈的否定態度,認爲覃進孝罔顧軍令,擅自行動,看似功臣,實則功賊。前一派,以昌則玉爲代表,認爲覃進孝雖有冒進之嫌疑,結果卻大利於軍,有功卻罰,恐失衆望。後一派,以侯大貴爲代表,堅持應該嚴懲覃進孝,以儆效尤,否則軍中條例,將成一紙空文。

    兩派在善後總結的軍議上脣槍舌劍,辯論不下。趙當世經過仔細考慮後還是比較傾向於昌則玉的看法。誠然,覃進孝孤軍深入,的確置軍於險地,甚至忽視了郭如克及趙營本部的安危,但至少從結果上看,得到的回報是非常豐厚的。毫不保守的說,張奏凱這一死,趙營出川的時間至少可提前近一個月。因爲單純靠着袁韜餘部,趙當世沒有十足的把握牽制住官軍,一旦張奏凱聯合夏時亨等尾隨過來,趙營還是得想方設法做個了結。如此一來,拖延出川時間事小,一時半會兒擺脫不開,甚至會引來其他地區官軍的圍剿事大。張令、譚大孝、孔全斌等元氣猶存,都是有可能追擊上來的,更遑論在夔州府靜觀戰局之變的各部官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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