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32招安(四)
    “先生來得何其遲也!”趙當世笑着迎上去,左右眼神示意,負責引人入室的周文赫會意,當即轉身掩門而出。

    其時夜色已濃,但室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姍姍而來的左思禮顯出幾分訕色,搓着手道:“小人但怕白日間語態多有冒犯,令大人不喜,此前實是忐忑。”

    趙當世與他分別坐定,笑道:“先生有難處,趙某怎會渾然不知其意。此事還得先贊先生睿智,若非多次提點,以趙某之愚魯,恐怕當真鬱壘難解。如今閒雜人等皆退散,只你我二人,正好暢談。”

    左思禮慚道:“早知大人如此秀慧絕倫,小人就該更從容纔是。”說着輕搖其頭,“看來左帥之言句句爲實。”這時候,倒沒了遮掩,率先把話給說開了。

    趙當世笑笑道:“果然先生是左帥的體己人。實不相瞞,趙某欽慕左帥神儀已久,只恨當初官賊殊途,難以相見。現先生在,可一解我渴。”旋即問,“但不知左帥說過些什麼?”

    左思禮道:“左帥曾說,放眼當今天下,能稱英雄豪傑者屈指可數。大明獨佔七分,其餘三分則散於四海。”

    趙當世皺眉笑着說道:“以我大明江山之廣博、人才之繁盛,本該一囊宇內羣雄,怎麼居然也只能佔有天下十之其七的英雄豪傑,敢請教另三分又作何解?”

    左思禮答道:“左帥本人即是當是一等一的人物。他既有此格局,見人見事自不會像那些坐井觀天之輩。”說到這裏,聲音一振道,“以左帥高見,此三分,兩分在於流寇,一分在於關外。”緊接着繼續補一句,“然而現下大人已然棄暗投明,貴爲我天朝重將,那麼論英雄豪傑,我大明可佔八分,流寇、關外各佔其一罷了。”

    趙當世略略一想,道:“能得左帥青眼,趙某受寵若驚。然而既然說到了這裏,便讓我猜上一猜其餘二分的殊榮花落誰家。”

    在左思禮微笑注視下,趙當世往下說道:“那關外的一分,不消說,定然是如今建奴僞帝了。他雖坐享老奴之成,但上位以來徵蒙古、伐朝鮮、一統諸部,不斷開疆拓土甚至隱有與我大明分庭抗禮的氣勢,這般銳意進取的豐績,足稱英豪。”

    左思禮應和道:“趙大人眼界不凡,小人佩服。這一分,的確無誤。”

    趙當世又猜:“那麼另一分,難道是......西營的八大王張副將?”他故意沒有說李自成,一來他知左良玉與張獻忠瓜葛較多,二來當前李自成在陝西的處境並不妙,恐怕在左良玉眼中,還不夠格。

    但是左思禮卻道:“大人錯了。最後這一分,不是張副將,而是李闖。”並解釋,“大人難道忘了,張獻忠與你一起歸順朝廷,已不復爲流寇。況且其人雖素稱勇猛,可在我左帥手下屢戰屢敗,全然無法入圍。而羅汝才、馬守應之流更不足道,是以流寇中唯有李自成,在左帥眼中可堪英豪。”

    趙當世尋思:“張獻忠之所以爲左良玉所輕,恐怕是因當初的殺兄之仇。但他既能縱覽全局,看出黃臺吉、李自成有成爲天下人的資質,當真有些眼界。”左良玉目不識丁,也沒有煊赫的背景,能一步步達到今日氣象,自有其出類拔萃之處。只通過與左思禮的短短几句交談,趙當世敢肯定,左良玉必是一個對形勢看得很清楚,且頗能順勢而爲的人。和這樣的人打交道,從某種意義上說,會簡單不少。

    左思禮看着老實巴交,卻很健談,趙當世與他閒聊了將近有半個時辰,都不覺疲乏。到後來,隨着交流的深入,二人的內容漸漸轉向正題。

    正題很簡單,僅半刻鐘不到,左思禮就將始末原原本本說了清楚。

    原來這棗陽縣不單是個交通要衢,自然資源也很豐富,且不論縣內擁有面積廣大的膏腴土地,就縣西南的青山、黃土堰二地皆產銀礦,產量相當可觀。

    然而正題的焦點,卻不在這兩處銀礦,而在鹿頭店。

    “此二礦坑近些年已有枯竭之色,想來開採時日無多。誰料就在半月前,大阜山又新探出了銀脈,說是所蘊甚巨,如若開採,獲利可想而知!”左思禮眼光炯炯,說罷喟嘆一句,“怕真是龍興照拂,蔭庇此縣。”鹿頭店正東倚大阜山,與山中銀脈自也近在咫尺。

    這麼一來,趙當世算是明白了這左思禮的來意,十有八九是左良玉看上了大阜山的這處銀礦,想插一手撈些好處。

    其實有明一代,對於採礦業基本是持消極態度。朱元璋甚至曾直截了當說:“銀礦之弊,利於官者少,損於民者多,不可開。”所以明朝開國初期,涉及金、銀、銅、水銀等礦業基本照搬前代正常生產,並嚴禁民間私採,縱然是官府,也只“間或差官暫取,隨即禁閉看守”。洪武之後禁令方開始鬆懈,例如永樂、成化年間都來湖廣“大開礦採”。規模盛時,在武陵等十二縣即開“二十一場,歲役民夫五十五萬”。所以湖廣採礦之業早有前例。當今律令廢弛,利益當前,左良玉敢以一武官身份犯禁,亦不足爲奇。

    “左帥國之棟樑、深明大義,自從軍至今,心中所想,無不是爲百姓謀福祉、爲朝廷分憂難。然而賊勢披猖,其餘官將闇弱,左帥要以一己之力撐起我大明的半邊天又談何容易。常言道‘巧婦難爲無米之炊’,要繼續保我明土之太平,不可無左帥,而左帥又不可無錢糧以資兵將驅使效力。因此特差小人來鹿頭店,爲大阜山銀礦作計議。”左思禮滔滔而言,似乎在他心中,大明朝的天下全抗左良玉一人肩上,他看到趙當世不住點頭,心中滿意,轉言道,“然而左帥急公好義、賙人之急的秉性世人皆知,而今貴營初來必定亟需軍資,他素敬大人爲人,故而便也設身處地想到了貴營的難處。因此打算,將這銀礦之產出,與貴營相分。共得好處以資軍用,攜手匡扶我大明江山。”末了,更添一句,“若換作旁人,得不到他老人家青睞,是絕不可能得到這份照顧的。”

    趙當世邊聽邊想:“這左思禮說得好聽,可剝繭抽絲不過是左良玉憂慮我進駐鹿頭店獨吞了大阜山銀礦的好處,纔派這左思禮來提個醒。”但是,想到這裏,不禁觸動了他這幾日一直在思慮的一件事。他爲了這件事,前前後後與昌則玉、侯大貴等營中文武商談不下十次,至今尚未能定計。左思禮此來,正有不謀而合之意。

    這件事,歸結到底就是一個字——錢。

    從前趙營依舊爲寇時,趙當世雖說也時常爲錢糧問題所困,但總的說來,那時候部隊處在一個不停流動的狀態,對於軍資錢糧的短缺其實還比較好解決。無非就是多抄掠或者是暫時降低將士的生活成本,最最簡單的開源手段罷了。非常時節,營中上下對困境常心理準備,所以每每遭遇難關,咬咬牙都能挺過去,可是,這樣的情況,隨着趙營歸順朝廷,獲得了暫時的安定而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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