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38鐵鞭(二)
    從金嶺川始便追隨着趙當世的老弟兄們,沒有人能忘卻那恥辱的時刻——當着千萬張陌生的面孔,在無盡的嘲笑與譏諷中看着自己的主公受到鞭笞而無能爲力。即便事情已經過去了三年,但這些年來,郭如克一直將那張極盡囂張狂妄的臉牢記在心,想着的同時,嘴裏也會不由自主念出“張雄飛”這三個字。

    “張雄飛......”

    這三個字再一次從郭如克的口中默默唸出,龐勁明親眼目睹他的臉漸添黑沉,問道:“老郭,咋辦?”

    郭如克反問道:“你且答我,趙營軍令的最後一條是啥?”

    龐勁明一怔,旋即回道:“犯我趙營者,雖遠必誅。”

    趙營的軍法由劉孝竑一手起草,最初內容不多,但自創建以來,從實際情況出發,陸陸續續又增補了不少條例,龐勁明不識字,也背不熟,唯獨一頭一尾的內容記得很清楚。趙營軍法的開頭是“茲以凡例匡正我營,免失本心。犯軍紀者,無論貴賤,一視同仁”的總綱,結尾則是“以上諸條陳,本意警示爲重,懲罰在次。犯內者以軍令處,而外犯我趙營者,雖遠必誅”的說明。其中最引人注意的,自當是“犯我趙營者,雖遠必誅”這一句了。

    郭如克忿然作色道:“是了,這句話我營上到統制,下到走卒無一不爛熟於胸,事到臨頭,豈能知而不爲?想那張雄飛當年敢辱主公,便是辱我趙營,那時候勢不及他,只能忍氣吞聲,而今若再畏縮不前,你我又有何面目立於天地間?”

    他這一番話說的是慷慨激昂、義正詞嚴,頗顯豪桀氣勢,龐勁明心爲之搖,鄭重點了點頭。可他畢竟心思縝密,不免有所顧忌:“你要打張雄飛,爲主公、爲我趙營雪恥,我也贊成。但當下有二難,不得不提前想好。”

    郭如克道:“你說。”

    龐勁明解釋道:“我軍雖知張雄飛在左近,但未悉人數,當下我軍滿打滿算不過五百人,難稱萬全,此一難;回營與我營關係曖昧,主公那裏未必就會同意攻擊其衆,即便得勝而回,下場莫測,此二難。”

    郭如克慨然道:“我本道你是個忠肝義膽、輕生重義的好漢,不料竟也是個膽小鬼!”

    龐勁明黑臉一紅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郭如克冷道:“你這兩難聽上去煞有介事,實則歸結起來就一個字——怯!”進而再道,“我營現有五百人,人不算多,但已成建制並非不堪用。你要十拿九穩,可以,回營人數至少二三萬,你是要我帶二三十萬大軍去打才放心嗎?”

    龐勁明分辯道:“你這說那裏話,回營主力尚在中原腹地,若是麇集到這裏,必然聲勢浩大,主公怎會只讓你我出戰?回營這裏不過張雄飛一部,興許先行探路罷了。頂天了不超千人,然而此人是回營有名的猛將,我擔憂真鬥起來,僅憑咱們難穩佔上風。”

    郭如克但道:“偵查滲透,你拿手。行軍打仗,我拿手。向年我營馳騁在陝北、川中、漢中,哪一次不是以寡敵衆?那時候若主公膽怯一二而不迎難而上,何來我營今日壯盛?休說前方只有張雄飛一個雜毛,即便老回回本營駐紮在那裏,我今番說什麼也得把他的營頭給踹了!”

    龐勁明默然無語,景可勤本在旁聽着,這時候趁機說道:“統制,攻打張雄飛我營健兒個個踊躍奮進,縱他有十倍兵也不放我眼裏。但龐指揮話有道理,如果最終落得個慘勝,只怕與我營當前休養生息的策略相背。”

    說實話,景可勤不是很清楚過去趙當世與郭如克他們經歷過了什麼,也並不關心。他說這話完全是從自己切身的利益出發,畢竟出發前趙當世避免打硬仗的意思很明確,他可不想手底下的人剛整頓好,就一仗敗個精光。

    “休養生息?”郭如克乜視景可勤一眼,慍道,“你話說得輕鬆。人人都知道休養生息好,那我問你,當初我等未順朝廷時,怎麼就不休養生息了?”

    景可勤看他面有怒色,先怕了三分,而後說起話來也沒底氣:“因......因外頭逼得緊......”

    郭如克哼一聲道:“你明白就好。我營如今能安然休整,自是因化敵爲友,周圍暫時少了敵迫。但這麼一來敵友反轉,要是自以爲高枕無憂想從此卸甲歸田,那麼等昔朋今仇找上門來,如何應付?我等既爲戰兵,天職便是保土守營,爲大營之穩固提供翼蔽。大營要安穩,你我就安穩不了。張雄飛來唐縣十有八九是爲回營踩點,這是千載難逢將他殲滅於此的機會,一旦錯過,讓他轉去,再尋萬難。”

    龐勁明眉頭緊鎖道:“可主公未必要與回營爲敵。”

    郭如克說道:“我營既歸順朝廷,明面上當然與回營勢不兩立。即使暗中騎牆,但對官賊兩邊的傾向,最少也是官八分、賊二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置張雄飛不理,很有可能爲我營招致大禍,換你二人,如何抉擇?”

    此言一出,景可勤也斂聲不語。

    龐勁明嘆口氣道:“世事難料,若主公真有交好回營的意思,又

    該當如何?”

    郭如克毅色道:“你說的這是第二難,但於我而言,比第一難更不足掛齒。令出於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怕出事,我一力承擔便是。”

    龐勁明知他心意已決,也不多費口舌,無奈道:“既如此,那我便着些得力的弟兄加緊探查張雄飛那邊的情況,供統制參奪。”

    郭如克轉頭目視遠方,淡淡道:“有勞指揮使了。”接着吩咐景可勤道,“去找彭光,和他說明我的意思。傳令全軍切勿懈怠,抓緊趕路。”

    景可勤連聲諾諾,揪着心下去了,龐勁明隨他一併離開。待遠了郭如克,龐勁明嘆息道:“老郭爲人一向持重,這次看來也是紅眼了。”

    景可勤道:“敵情不明,主公之情亦不明。這仗不該打。”

    龐勁明沒說話,心中卻十分清楚,似王來興、郭如克、周文赫以及自己這些最早跟隨趙當世的老弟兄,對趙當世的感情絕非尋常軍將可比。趙當世既成就了這些人的過去,也給了他們未來的希望。“犯我趙營者,雖遠必誅”對自己這幫人而言,改成“犯趙當世者,雖遠必誅”也並不爲過。

    景可勤見他沉思着不說話,面有疑惑。龐勁明緩過神來,終究還是理智佔了上風,嘆氣道:“你且照令行事,我即刻差人快馬回營通報主公。”

    棗陽縣,虎陽山十里亭。

    楊招鳳已在亭中坐了許久。這裏人跡罕至,抵達至此,除了自己,尚無一人從亭外經過。此時山風拂林,聲響窸窣,雖有時斷時續的猿吼鳥鳴,但這些卻爲四野更增靜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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