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62反戈(二)
    二人驟然站起,林銘球愕然無措。當是時,朱翊銘負手而立,低沉着臉略帶些慍色,微微仰頭看向懸於高處的那塊“進退自若”牌匾。陳洪範則輕嘆數聲,搖了搖頭。

    窗外風雨呼呼,書房內陡變的氣氛令林銘球極爲尷尬。三人沉默片刻,他隨即亦提起衫擺起身,吞吞吐吐問道:“王爺、陳大人,二位這......這是......”

    陳洪範舒口氣,將神色緩和了些,說道:“林大人,你我相交多年,陳某人素來欽佩大人能謀善斷之術及通權達變之才。哪曾想如今事到臨頭,大人能則能矣,卻是有些不近人情。”說着又補一句,“若對付的是陳某,大人秉公執法,陳某心服口服,絕無半點怨言。只是大人以此道對付王爺,或許過了些火候。”

    林銘球瞧他說得一本正經,再看朱翊銘那緊繃着的臉,不禁有些緊張,可心底裏着實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躊躇片刻,往前小跨一步,稍稍躬身,頗爲恭敬地拱手對朱翊銘道:“下官口訥心愚,適才言語中有對王爺不敬之處,誠心致歉。”

    一旁陳洪範抿脣道:“林大人當真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接着臉色一重,“大人之言語,何止是對王爺一人不敬,怕是要把整個襄藩置於爐火之上。”

    林銘球心下一震,茫然問道:“陳大人此言何意?可否明示?”斜眼偷瞟朱翊銘,這位一向以和氣待人聞名的王爺的臉上竟是罕見的青紅交映。

    陳洪範嘆氣道:“林大人難道忘了那一句‘終究需要傳那褚犀地來一趟襄陽’了嗎?”

    林銘球怔然少許,乃道:“未曾,只是這句話實出自本心,毫無貶毀王爺與襄藩的意思。”

    陳洪範連連搖頭,先道一聲:“林大人差矣。”續道,“林大人這一句看似簡短,可順藤摸瓜下去,可沒那麼容易。傳喚那褚犀地來襄陽自是無誤之舉,然試想,即便他來了堂前,與趙營的那將當面對質,又有何用處?一如犯人與苦主相對,各執一詞、各陳己利罷了,對捋清案情無益。是故,到頭來,還是免不得要第三者,即人證出場,方能評判曲直。料想當下襄陽府內外,能承當此案人證的又有何人?無他,襄王世子一人而已。”

    林銘球聞聽至此,臉已紅赧泰半,再聽陳洪範言:“以大人之聰穎,當已瞭然。世子爺非是常人,背後乃是整個襄藩。襄藩亦非小藩,乃是洪熙朝以來的貴藩。自我大明建朝,何曾聽說過以一藩之貴與鄉野販夫走卒共辯於明堂之上的事體?若此事成真,恐到頭來辱沒的不僅僅是襄藩一門,而是我大明整個帝胄。而這一切始作俑者,嘿嘿,則出於林大人你之手。想來往後青史上,也必會留有大人的一筆。”

    “想來往後青史上,也必會留有大人的一筆”這一句話傳入林銘球耳中,登時令他如遭雷擊。擡眼再看朱翊銘,原本朗潤的面龐早煞白大片。他委實想不到,自己輕描淡寫的一句,會給陳洪範揪出這麼大一樁禍害。想當今聖上最重宗室顏面,當初鳳陽皇陵被焚,一篇《罪己詔》震驚了天下多少士子,若是因自己一念之差而讓宗室趟進不必要的渾水,崇禎龍顏震怒的模樣幾乎當即浮現在了林銘球的眼前。

    陳洪範咳嗽一下,道:“王爺本念及與大人舊日情面,忍氣吞聲。且先前大人有意讓王爺及世子爺去縣獄時陳某便出言提醒,可惜大人並未覺察,反而步步緊逼。王爺是以忍無可忍。”說罷,回身對朱翊銘道,“王爺,林大人無心之言,切莫動氣了。”

    林銘球這下倒是百口莫辯,在他看來,讓王爺及世子去縣獄和讓世子去衙中對峙都絕非他本意,可是此情此景,倒有了覆水難收、木已成舟之困,於是想着既辯不清不如不辯,是以再次誠懇對朱翊銘道:“王爺,此事是下官孟浪不周,特向王爺賠罪。”不看僧面看佛面,對方是尊榮的王爺,又在自己巡按湖廣期間沒少塞好處過來,因此該低頭時就低頭。爲了今後的安擔,眼前這個虧必須得喫。

    直到這時,一直抿嘴不語的朱翊銘的面部肌肉始才抽動

    了幾下,徐徐道:“我知大人言非有意。大人也不必自責太甚。”

    陳洪範適時出來打圓場,勸二人重新坐下,又命僕人續上茶水,閒聊小會兒,氣氛復又活絡起來。經過方纔一劫,林銘球表面輕鬆,其實談吐之間已然變得十分小心謹慎。三人談到後來,話題再度轉回到了趙當世與褚犀地身上。

    陳洪範問道:“林大人坐斷經歷頗足,以你之見,除了傳人對質之外,還有其他法子將此事辦定嗎?”

    傳喚當事人當庭對證是最正常不過的流程,可是林銘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早成了驚弓之鳥,一時半會間哪還有其他辦法。想了半晌,期期艾艾道:“這......這倒......還需從長......從長計議......”

    陳洪範忽而臉色一凝,沉聲道:“不瞞林大人,陳某這裏,倒有一個建議。”說着看了看朱翊銘。朱翊銘則面無表情,撫須不語。

    林銘球說道:“陳大人但說無妨。”

    陳洪範一手執杯,一手輕撫座椅扶手頂端的木雕獸頭,鄭重其事道:“我看此案脈絡清晰明瞭,便是鄉紳豪霸褚犀地爲與初來乍到的趙營爭權奪利而使出的陰損招數。”

    林銘球一驚,道:“陳大人緣何這般直截定論?”

    陳洪範不答反問:“那麼林大人的意思是,褚犀地所言確鑿,趙營確係綁票貴胄的兇徒了?”

    林銘球搖手道:“非也,我之意,此案實情如何,還需細細盤查。”

    陳洪範聽罷,反而搖起頭來。林銘球不解其意,喚一聲:“陳大人?”

    對面朱翊銘則言:“林大人,我插一句。這案子,終歸只有兩個結果,一是褚犀地蓄意誹謗趙營,二是趙營作奸犯科確有其事。是也不是?”

    看林銘球點了點頭,朱翊銘順着說道:“那麼小王還想問,這二者結果孰輕孰重?”

    “孰輕孰重?”林銘球呆了呆,“王爺的意思是?”

    陳洪範接過話茬,道:“王爺的意思是,這二結果,分別對我楚北,將有何

    影響?”

    聽到這裏,林銘球心頭一動,一時半會兒居然說不出話來。

    陳洪範瞧他模樣,語重心長道:“兩者相爭,必有勝敗。褚犀地勝了,無非個土財主發了筆橫財,繼續過他的安生日子。而趙營,或許就免不得要再度徙遷。反之,趙營勝了,頂天了不過是褚犀地或是褚家的一樁飛來橫禍,但趙營卻能在棗陽縣過上安生日子。”說到這裏,放下手中茶杯,長身而立,“林大人巡按湖廣也有段時日了,自知湖廣尤其是楚北之地之複雜形勢。而下,楚北有西營,張獻忠之人若何,大人也曾見過,不必陳某多說。河南、承天府等地巨寇,亦自北南對我楚北虎視蠢蠢。僅憑我襄陽府守軍,如何能鉗制多方賊氛,因而要維持楚北之穩定,趙營便如定海神針,動之不可。我勸大人作正確之舉,非在於此案本身的小事小非,而在於此案處理的後果對於整個楚北形勢影響的大是大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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