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76綢繆(四)
    李自成留下田見秀擁兵十餘萬坐鎮陝西兼顧河南軍事,擺明了存有防範趙營之心。雙方之前極力剋制,只因時機未到,然而時下順軍北伐節節勝利直逼北京,大勢所趨,趙營亦無法繼續無動於衷,是以對順作戰的大方針已成定局。

    趙當世在方針之下論定的軍事基調爲“陝守豫攻”,算是當前最合理的策略,亦是趙營軍將普遍的共識。然而,秉持着忠君護國觀念的孫傳庭對此卻十分不滿,他認爲無論時勢如何艱難,都不可將北京置於不顧。即便陝西、河南失陷,頂天不過國勢受蹙,要是北京蒙難,那傷及的可是大明的國祚龍脈。孰輕孰重,在他眼裏不言而喻。

    看似平靜的漢中府城,實則暗起波濤。

    “蹬蹬蹬蹬”

    急促如鼓點的腳步聲響從幽靜的迴廊深處傳來,久在軍旅的韓袞一聽便能辨出來人腳上穿的乃是明軍制式的牛皮軍靴。

    果然待腳步漸近,三名身着便裝的中年漢子從門外轉進,他們都是大明的正牌武官。居中靠前那名長脖瘦臉、一雙睡眼的即總督標下火車營都統總兵白廣恩,另兩人一人督師標下左協營副將高汝礪、一人漢中協守副將孫守法。

    白廣恩三人與韓袞打了招呼,發現偌大廳堂空蕩蕩的別無他人,皺眉問道:“就咱們幾個嗎”話音剛落,但見從內堂穩穩走出個頎長健碩的身影,趕緊異口同聲道,“見過寧南伯”順眼瞧去,寧南伯趙當世正滿面春風負手立在屏風前。

    “幾位無需多禮,坐”趙當世微笑着揮揮手,轉身坐到上首。等他坐下,白廣恩三人並韓袞才相繼落座。

    僕人看了茶,白廣恩喝了兩口,全無品茶該有的從容恬適,倒像是在解渴般將茶水喝了個一乾二淨,又呸呸兩聲將茶葉吐回杯中。

    趙當世笑道:“今日風和日麗,白兄來趙某這裏品茗,何需如此着急莫不是我這特意從東南收來的漳芽甚得白兄歡心”

    白廣恩將茶杯遞給上來續茶的僕人,搖頭晃腦道:“寧南伯可別說笑了,我等正是十萬火急的關頭,要找寧南伯拿主意來着心思不平,就是瓊漿玉露喫到口裏,也沒甚滋味”說完左顧右視同行的高汝礪與孫守法,他兩人亦是忙不迭點頭。

    趙當世聞言,先不緊不慢嗅了嗅茶香,接着小嚐一口,而後慢悠悠邊將茶杯放下邊道:“孫軍門北上勤王,是英雄壯舉,三位本該與有榮焉,又何愁之有呢”

    白廣恩搖頭道:“是他想去北京,我等可不願去......”說到這裏,覺得措辭不對,一轉言道,“也不是不願意去,只是覺得只看當前形勢,貿然出兵,實非明智之舉。”

    高汝礪附和道:“對啊,前番幾次軍議,寧南伯都說了,秦嶺北面幾大要隘都給闖賊控得死死的,關中更有田見秀賊子三萬賊兵以逸待勞,孫軍門執意北進,前途堪憂”

    本月間,趙當世與孫傳庭在漢中府城內聯合召開了一次軍議,雙方高級將領悉數到場。軍議上,趙當世全面分析了陝西、河南等地的敵我態勢,並明確表示依託漢中進取未必是好的選擇,盤活全局還得從河南方面慢慢展開。但是這一論調遭到了孫傳庭的否決,並且他的態度異常激烈,言語鋒芒畢露,觀點大多不是從實際出發,而是大談忠君愛國,隱隱有斥責趙當世貪生怕死、畏葸不前的意思。那時候趙當世三緘其口,未曾與孫傳庭面對面爭執,但後續亦未對孫傳庭堅持舉兵北上勤王的計劃表達贊同。最後雙方的這場軍議其實沒能達成共識,甚至有些不歡而散的意思。

    孫傳庭在軍議之後,立刻開始着手進行勤王的軍事安排,隸屬他麾下的白廣恩、高汝礪與孫守法等人對他的決定大不以爲然。但是軍令難違,又不得不遵令而行,眼見出兵在即,三人備受煎熬,想到了此前趙當世的立場,便萌生了到趙當世這裏尋求幫助的念頭。

    趙當世早就派人暗中結納白廣恩三人,而且料定包括這三人在內的孫傳庭麾下軍將大多對勤王的軍令陽奉陰違。之所以在軍議上表明態度引起孫傳庭反對,目的就在於向白廣恩等人傳遞可以抱團取暖的信號。果不出他所料,白廣恩三人左思右想無計可施之際,終究不得不造訪自己。

    “三位都是我大明的忠臣義士,雖說憂愁,其實愁的不在去北京勤王,而是切實做法。對嗎”趙當世笑着說道,“三位覺得,出秦嶺進關中,與自投羅網無異,屆時恐怕勤王一場鏡花水月,還白白折去了自家性命。”

    高汝礪反應快,看趙當世給了臺階,立刻應道:“寧南伯明智,我等就是這個意思。孫軍門麾下加上我幾個不成器的,多少也有萬把人,個個都是忠貞不渝的好兒郎,若不等爲國建功立業、爲聖上分憂便枉死殆盡,太過可惜。”

    白廣恩道:“實不相瞞,我三人昨日去找過孫軍門,好說歹說,孫軍門理都不理,不等我三人話說完就拂袖而去。更可氣的是,賀珍、武大定倆瓜慫不辨是非,跟孫軍門是一條心,我三人實在沒得辦法,只望寧南伯威望素著,能勸孫軍門作罷。”

    趙當世苦笑道:“那日軍議,趙某亦在場,孫軍門可曾聽過趙某的話”

    白廣恩三人聞言,全都流露出失望神情。白廣恩人狠性子直,咬牙乾脆道:“人不爲己天誅地滅,此前孫軍門允我的援剿總兵成了笑話,高、孫兩個兄弟的軍職也是他空口白牙允諾,沒得朝廷半點認可的。我等以大局爲重,沒有計較。而今倘若孫軍門不聽忠言、一意孤行,愣要把兄弟們往絕路上逼,我姓白的也不是任由他胡鬧的主兒”

    陝地軍將,多有跋扈者。但前頭賀人龍、現在白廣恩,有他們這個膽量心氣的倒不多。白廣恩在河南幾次作戰過程中就曾多次不聽孫傳庭指揮,公然自行其是,如今狠話撂出來,事到臨頭,想必說到做到。

    高汝礪與孫守法沒白廣恩的實力與狠勁,然而聽到這裏,同樣抿嘴不語。

    陝西之大敵是順軍,值此微妙局勢,趙當世自不希望再起內訌。他今日會見白廣恩三人,其實早有定計,當下覺得火候差不多了,便道:“三位莫急,趙某雖說勸不了孫軍門回頭,但這件事,未必就沒有迴轉的餘地。”

    白廣恩忙道:“莫非寧南伯早爲我等拿好了主意”

    趙當世道:“主意算不上,但孫軍門與各位同爲我大明官軍,既有袍澤情誼,也互爲支援倚靠,趙某豈能坐視孫軍門飛蛾撲火而不顧”進而道,“我明日要找孫軍門,建議他不要走秦嶺諸道,而走隴右。”

    “隴右”白廣恩三人同時一怔,他們都是陝西人,對省內地理再熟悉不過。古以西爲右,隴右即是隴西,泛指關中西端隴山再往西的廣袤地區,大致涵蓋陝西西邊鞏昌、臨洮等府及甘肅部分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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