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蚍蜉傳 >40明志(四)
    夜色深沉,蟲鳴切切。侯大貴飛馳電掣穿街過巷,在澤州城內一處大宅院正門口勒馬停住。幾名兵士手持火把上前牽馬,侯大貴利落跳下馬背,將馬鞭甩給面前的飛捷左營哨官孟敖曹,問道“人在裏頭”

    “是,得韓統制命令,嚴加看護着。”孟敖曹躬身回稟。

    “老韓呢”

    “韓統制說他應付不來這樣的事,且事關重大,得交由總管拿捏。”孟敖曹道,“城內外仍有不少土寇餘黨流竄,韓統制此時正與馬、周等諸位統制協力清剿。”

    “嗯,曉得了。”侯大貴點點頭,“你繼續在這兒把守,切莫讓任何生人入內。”

    孟敖曹正立答應。侯大貴站在門前整了整衣領,又深吸口氣,方纔穩步進門。

    這宅院本是城中一商賈巨戶私宅,遊廊樓閣佈局有致,精美雍華。明代爲緩解邊塞軍隊的軍需問題,行“開中法”,讓商賈自行轉運邊軍所需的米、茶、豆、麥等糧食乃至鐵、馬、帛等戰略物資至邊塞,而後商賈便可從官府取得鹽引,去指定鹽場支鹽銷售。此舉既免除了朝廷千里轉運糧草的損耗之苦,又大大促進了一批商賈的興旺。山西近邊地,近水樓臺先得月,商賈受惠於此,經百年積累,出現許多豪富,以至於“平陽、澤、潞,豪商大賈甲天下,非數十萬不稱富”,澤州的籍貫便有不少。只不過先有順軍追贓助餉,後有土寇盤踞劫掠,這宅院的主人早便不見了蹤影,只遺空宅。是以廊廡間雖有星星燈籠點綴增添些許人煙氣,但人行其中,仍能感覺到強烈的寂寥之情。

    沿途院落屋舍皆漆黑無人,侯大貴腳步不停,直繞到後院。但見當先是一小庭,草木參差披拂,隨風窸窣搖曳,環境甚是清幽。庭中多點了幾盞燈籠,映得景色略顯朦朧。

    侯大貴隨意掃了眼,卻見庭中立有涼亭,裏頭隱隱綽綽似乎坐着個人。靠近兩步,涼亭裏身影一動,果真有人動彈。

    “奴婢拜見總管大人。”聲音婉轉動人,是名女子。

    侯大貴暗自點頭,放慢步伐。俟近了亭口,那女子早早跪伏於地。

    “起來吧。”侯大貴說着,自進涼亭坐下。

    那女子依言站起,侯大貴一眼看去竟是渾身大震。但見其人雖身着尋常的淡紅羅裙,但蛾眉鳳眼、星眸微轉,竟有絕色。

    “你、你叫什麼名字”侯大貴方寸大亂,聲音都不禁顫抖。

    他生平見過最美的女人不消說便是趙當世之妻華清,次則繞流波。但以華清之端莊,他即便慨嘆美麗,卻常有可遠觀不可褻玩的疏離感,從無半分邪念;以繞流波之妖嬈,他相反每每只有皮肉,除了一時歡愉便索然無味。然而眼前這女子恰恰處在這兩者之間,端麗之下是那掩蓋不住的嫵媚,令他既口乾舌燥,又不敢輕易褻瀆。

    “奴婢姓陳,單名一個沅字,小字圓圓。總管呼我圓圓即可。”

    “圓圓”侯大貴笑了笑,看她不過二十左右年紀,體態嬌嬌小小,玲瓏雲鬢上還插着朵小小的紅花,配以此名,平添可愛。

    陳圓圓甚是乖巧,侯大貴坐着,她就規規矩矩站在侯大貴左手邊。這時發現侯大貴注視着自己的那朵小紅花,便道“聽聞總管要來,未施粉黛怕沒了禮數,就匆匆忙忙就近在這庭外摘了朵花點綴,增些生氣,總管、總管莫怪。”

    侯大貴聞言細瞧她,果然看她目如流光顧盼生輝,但眉宇略見疲憊憔悴,似是積勞所致,想起來的路上楊招鳳提前和自己通傳的一些事,於是問道“你從北京來的”

    陳圓圓回道“是。北京賊亂,圓圓隨家僕死裏逃生,一路輾轉至此。”

    “有人告訴我,你實是與家僕私奔,逃到澤州東境的白鹿山,遭遇土寇,受挾而來。”

    “總管明察秋毫。”陳圓圓垂目道,“賊兵在北京要殺人,那家僕有意奴婢已久,藉機以救命逼迫,奴婢爲了活命,才答應他的。”

    “北京到澤州相隔千里,你一個弱女子能堅持這麼久,很不容易。”

    “不敢欺瞞總管,奴婢逃出北京時隨身帶着些值錢首飾,在涿州當了買了一輛馬車代步,否則是到不了這兒的。”

    “你是江南人氏,本想回江南嗎”

    “原有此意,然在半路聽人說南京那邊似有兵亂,遂不敢行,剛好那家僕老家在四川,對奴婢說四川承平,奴婢就轉道跟着他西行。”

    “飄飄落落,隨波逐流,倒也可憐。”侯大貴嘆口氣。

    陳圓圓黯然神傷道“奴婢雙親早亡,自小隸籍梨園,習慣了這樣的日子。”

    “哦,怎麼個習慣法兒”侯大貴不知怎麼,對陳圓圓的過去沒來由的在意。

    陳圓圓澀聲笑道“都是些雞零狗碎的事,入不得總管金耳。”

    “無妨,今夜時辰尚早,慢慢說。”

    陳圓圓聽他這麼說,哪敢忤逆,便道“奴婢十餘歲便登臺演繹,後得吳江鄒郎賞識,住家演劇,但爲其家人逐去。後來江陰貢郎贖奴婢爲妾,可又不爲大夫人所容,復歸老家桃花塢。前幾年有姓冒的郎君途徑,與奴婢友善,遂訂盟誓。怎奈其時外戚田弘遇來江南采女入宮,侍奉皇帝,奴婢爲其挑中,不得已舍了冒郎進北京。但自入宮,未嘗得見皇帝一面,便又被轉送到了國丈周奎府中暫時棲身。已而偶然給遼東總戎吳爺所見,隨即被贖進吳府成爲侍妾,再往後的事總管大概都知道了。”她憶及往事,說到一半眼眶就紅了,到了最後更是聲音哽咽泫然欲淚。

    “轉賣易買,如同貨物,實在可憐。”侯大貴聽了,想到自己早年孤苦伶仃的處境,一時間竟有同病相憐的感覺。

    “說了這麼多喪氣話,好不慚愧。”陳圓圓忽而收淚巧笑,轉到侯大貴身前盈盈一福,“奴婢有幸見到總管,不該訴苦訴悲,所幸有些小技傍身,總管若不嫌棄,容奴婢在這裏唱一支曲、跳一支舞,作爲賠禮。”

    侯大貴驚喜非常,點頭道“好說、好說”

    當下陳圓圓蓮步輕挪,就在涼亭一隅之地翩躚起舞,清亮秀婉的歌聲隨之而起。侯大貴看着扭動的腰肢,聽着宛如銀鈴的嗓音,雖處方寸之地,卻體味到了一生從未有過的快慰,竟是如癡如醉。

    不久曲落舞歇,香汗淋漓的陳圓圓順勢拜伏在侯大貴腳邊,口道“總管還滿意否”

    侯大貴意猶未盡,長嘆一聲道“我世居西北苦寒之地,若不是遇見你,怎知這世間竟還有此至樂享受。東南花花世界,名不虛傳。”

    陳圓圓得了讚譽,好生歡喜,笑顏道“總管要喜歡,留奴婢在身邊,想什麼時候享受,就什麼時候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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