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雪塵,你可還記得,我問過你,‘清靜君嶽無塵,滅卅羅,平定魔道之亂’,是哪一年發生的事情?”
溫雪塵記性向來不賴,當然記得自己當初因爲記性不好出的醜。
道學史錄,是他們從低階弟子時期就必得研習的功課。更何況,道魔之爭,徵狩元年,那都是他們小時候親身經歷過的事情,他沒道理會記錯。
這件事兒不大不小,卻一直橫亙在溫雪塵心頭。直至後來,風陵山出事,扶搖君決意放下他的風花雪月,閉關修煉前,把關於神器的祕辛盡數託付給了溫雪塵,他結合着前因後果,才拼湊出了一個真相來。
自此後,他便認定,世界書此物懷有大能,還是莫要讓徐行之知道的爲好,畢竟人心叵測,他與徐行之多年摯友,也難保徐行之知曉自己有落筆成真的本事後,生出是非之心來。
在效力於九枝燈後,他更忌憚徐行之這一層本事,不然他也不會在得知徐行之動筆寫話本時,枉動了殺機,更不至於一時錯念,把他投入了這蠻荒裏來。
徐行之見溫雪塵依舊把自己坐成了個八風不動的泥塑木雕,自顧自想自己的心事,也沒介意,因爲他接下來要說的話註定不會讓人愉快。
他說:“廣府君,還有你,你們都知道世界書,可都沒試過我的本事。”
……是啊,誰敢試呢。
若是刻意暗示他,讓他寫些什麼,而那事偏巧就發生了,若是被徐行之察覺到不對之處,那便是萬事休矣。
徐行之不是蠢人,大家三緘其口、守口如瓶,尚且怕他窺覺真相,哪裏會主動去試驗世界書能有多大威力?
徐行之說:“你們既沒試過,我就幫你們試一試罷。”
他從溫雪塵輪椅上躍下,把他推到剛纔自己席地而坐的地方,說:“自己看罷。”
那塊砂地上的字跡雖然被徐行之用腳抹去了不少,然而匕首鋒利,落在地上,便劃出一道道生白刻痕,字跡歷歷可見。
一筆一劃,自上而下,塗寫滿了徐行之的心願。
最上頭的那一條是:“先師風陵山清靜君嶽無塵立時神魂重聚,死而復生。”
徐行之蹲下身,用匕首在這句話後劃了一道,算作標記,也算是指引:“我無法令死者復生。”
緊接着的一條是:“曲馳神智大開,復歸清明。”
溫雪塵不禁向外望去,曲馳一直坐在從小室窗戶外目所能及的地方,試圖用河邊的溼泥搭上一座塔。他跟陶閒有商有量的,要捏個拿拂塵的小人兒擱在塔前,再捏個漂亮小人兒陪在他身邊。
徐行之又道:“我也無法讓曲馳恢復正常。”
溫雪塵頭腦中劃過一片心驚肉跳的光亮。
……莫非……莫非……
徐行之在下一條心願旁刺啦啦劃出一道白印來:“應天川周北南,生辰八字如何如何,死於天定四年,於天定十五年自塔側得一天寶地靈之物,重塑筋肉。”
這件事,他前前後後寫足了因果,時間、地點,人物,無一不全,最後,他假設讓周北南在去年就重得了一具身體。
然而,這個願望也並未達成。
周北南正在窗外看曲馳搭塔,還過去似模似樣地指點了幾句,而曲馳絲毫不怕他踢壞他已初具規模的小家,因爲周北南仍是魂靈之體,半隻腳還大剌剌地融在曲馳盤起的膝彎處。
“蠻荒誕日,光華普照。”
“蠻荒起源巨人盡皆橫死。”
“封山之主身上同命咒立解,死於非命。”
起源巨人死不死,被孟重光嫌臭嫌吵、信手丟到附近山坳的封山之主死不死,溫雪塵無從知曉,但他清楚,蠻荒的天影依舊是灰濛濛的,像是一隻蒙生了翳的巨大眼睛。
……好在世界書並不是全無功用的。
溫雪塵目光在地上烙下的白色字跡間轉過幾輪,發現在一片片文字中,竟還是有一條應驗的,而且還是應在了自己身上。
“在溫雪塵袖中藏鈴響過之後,周望聞聲來此,索要鈴鐺。”
這行字寫得潦草又隨意,還有幾分兒戲,然而這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卻是實實在在發生了的。
……恰好,他袖中鈴鐺響了,恰好聽到鈴音的偏偏不是旁人,而是周望。
見此情狀,溫雪塵已是明白了九分。
世界書其物,揹負神器之名,聽起來神機玄妙,不可盡言,然而當初因其貪戀情愛,假入蠻荒,力量已損之者半;隨後又被老祖抽去好容易煉就的元神,損之又半。
經過千百年後,它陰差陽錯地附身到了徐行之這具只有初生靈根的軀殼之上,然而只經簡單修補,世界書便能與徐行之軀體融合多年,且與徐行之兩不相擾。
倘若它真的那般厲害,被它潛伏入體的徐行之的修爲怎會只是區區元嬰而已?
倘若它真的那般厲害,徐行之那次筆誤……
而徐行之顯然與他想到了一處去。
徐行之的聲音不高不低,不徐不疾,娓娓道來:“由此觀之,這世界書也並不是全無道行。當年,我把‘徵狩元年’抄成了‘徵狩二年’,你與北南便統統把道魔之戰的時日記成了‘徵狩二年’。當時道是無心之失,現在想來,如若‘世界書’當真能借靠我的右手,落紙成真,那麼世道必將亂了套。”
世上之事,皆負有因果,植前塵之因,方生今後之果。許多事情發生的時序差之毫釐,便必將謬以千里。
而徐行之當時的筆誤,犯的可不是毫釐之錯,他可是足足抄錯了一整年的年份。
若是當真是落筆成真,那魔道將會多出整整一年光景籌備戰爭,那麼,孰勝孰敗,是道亡魔存,還是道生魔消,都將成爲未知。
……然而事實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徐行之只是大筆一揮,改了疏漏,便是皆大歡喜。
這意味着,所謂的世界書,不過是一本通曉古今的大史而已。
它落在徐行之身上,便是選擇了一個執筆人,只是它元神已失,並不能操控徐行之做些什麼,因而徐行之才得以這麼多年,都與這體內神物相安無事。
它只會修正小範圍的細節,影響細枝末節的因果,譬如把戰爭發生的年份從衆人記憶中的徵狩元年改至二年,譬如抄寫一張“周北南輸”的小紙條,改寫一下推牌的氣運,譬如像剛纔,製造一場看似巧合的小小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