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破雲 >第108章Chapter108
    天還是暗的, 不知什麼時候呂局醒了,聽見外屋電話鈴聲在響。

    叮鈴鈴鈴

    叮鈴鈴鈴

    他知道那是誰打來的。

    彷彿重複了千百次一般,他翻身下牀, 衰老浮腫的光腳踩在冰涼的地磚上。窗外是臘月的黑風呼嘯, 嗚嗚吹着哨子, 掩蓋了他原本就近乎於無的腳步聲;他推開門,聽見臥室那缺少潤滑的門軸發出一聲長長的擦響。

    叮鈴鈴鈴

    叮鈴鈴鈴

    電話在黑暗中發出紅光, 一閃一閃。

    他站定在那跳躍的紅點前,盯着那個電話機, 感覺自己肥胖的身軀似乎要溶進冬夜裏,化作虛無陰冷的水汽。

    “你接呀, ”他聽見一個又尖又厲的聲音說, “接呀”

    叮鈴鈴鈴

    叮鈴鈴鈴

    咔噠一聲,呂局拎起了聽筒。

    就像老式錄音機被喀嚓按下放音鍵, 磁帶開始唰唰轉動,跟重複過的千百次一樣,電話那邊傳來似哭似笑的叫喊, 無數尖銳的鉤子爭先恐後伸進耳孔,拼命掏挖他的耳膜:

    “我對不起他們, 我對不起江停, 老呂”

    “我害死了他, 我害死了他們,老呂”

    呂局站在電話機前,他想說什麼, 喉嚨卻像是被堵住了似的。他聽見有蛇一樣的動靜在身後悉悉索索,冰冷的吐息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然後一隻腐朽的手搭在了他皮肉鬆弛肥厚的肩膀上,電話裏的哭喊突然清清楚楚出現在耳後:

    “爲什麼給我蓋國旗”

    呂局瞪着前方,手一鬆,話筒就像上吊後垂死的頭顱,頹然落在地上。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

    “我特地告訴你的”

    “爲什麼給我蓋國旗爲什麼爲什麼”

    不要回頭,他心想,不要回頭。但冥冥中那股無法抗拒的力量迫使他一寸寸轉過脖頸,看見了緊貼在身後七竅流血的紫臉,它青紫的嘴脣還在一開一合,發出淒厲的哭訴:

    “爲什麼給我蓋國旗”

    “啊”

    呂局猛地驚醒,胸膛劇烈起伏,剎那間分不清自己是在夢境還是在現實。

    叮鈴鈴鈴把辦公室空空蕩蕩,桌上的電話鈴還在不屈不撓響着,來電顯示是張祕書。

    “”呂局接起電話,聲音嘶啞難辨:“喂”

    “哎呂局,秦副有些支隊內部的常規報告需要徵求您的意見和確認,可以嗎”

    圓胖憨重的老局長閉了閉眼,感覺到耳膜還在嗡嗡作響,冷汗已經溼透了白襯衣下的跨欄背心。足足過了十多秒,他終於竭力把呼吸穩定下來,心跳還在咽喉處一下下搏動,胸腔隱隱有點針刺般的疼痛。

    “可以。”呂局終於開口穩穩地道,“讓秦川進來。”

    他咔噠掛了電話。

    “波濤園小區701棟a座301室,”嚴峫反手甩上車門,用手擋着陽光,擡頭仔細打量這棟灰撲撲的居民樓,眯起眼睛道:“這嶽廣平住的地方不咋地嘛。”

    老式居民樓只有六層,三層以上陽臺清一色敞開式,擡頭便能看見花花綠綠的牀單被套,短褲尿布,花鳥魚蟲,紙箱雜物。每家每戶的空調機箱都掛在牆外,雨水將空調支架淋生了鏽,每一戶陽臺下都整整齊齊掛着幾道黃色的鏽跡。

    出租車刺溜開走,江停走上前,同樣仰頭望向三零一那因爲空空蕩蕩而格外醒目的陽臺。

    嚴峫扭頭問齊思浩:“嶽廣平死了都快三年了吧,這房子還沒賣啊”

    齊思浩這兩天有點神經質,到哪都戴着口罩、墨鏡、棒球帽,聞言點點頭含糊地“唔”了一聲。

    “那也沒人住就空着”

    “嶽廣平在這沒有親戚。”江停回答了他的疑問,“他老家不在恭州本地,老伴很早就過世了,據說不能生,所以也沒有兒女。平時家裏就一個上了年紀的保姆,是他老家人,在他出事前一段時間已經回鄉下帶孫子去了。”

    嚴峫隨口說:“臥槽,這可真夠”

    他想說真夠孤家寡人的,但轉念一想,隨便議論過世的人總是不好,就硬生生把話嚥了回去,笑着一拍江停的肩:

    “走吧,上去。”

    樓道狹窄又堆滿了雜物,三零一室生鏽的鐵門上貼着封條。嚴峫刺啦兩下把封條撕了,示意拿着鑰匙的齊思浩:“開門。”

    鑰匙是從恭州市局的檔案箱裏偷拿出來臨時配的,齊思浩也別無他法,只得上去開了門。隨着吱呀刺耳銳響,鐵門和木門都依次打開,三年前夢魘般的客廳再次出現在江停眼前只是這一次地上沒有了那具死不瞑目的屍體,只有技偵用白粉筆畫出的一個人形。

    “咳咳咳”

    浮灰飛舞,光線昏暗,傢俱擺設全部塵封在靜止的歲月裏。嚴峫率先鑽進門,站定在客廳中間,四下打量這雖然面積寬敞,卻顯然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裝修風格,摸着下巴“嘖嘖”了兩聲。

    難怪江停選擇相信嶽廣平,向他交代了所有隱情。

    看這生活水平,嶽廣平明顯是個純靠工資津貼過節費取暖費等等過活的獨居老人,跟普通人比經濟條件應該算極其優越了,但離“有錢人”還有相當大一段距離。

    “你們這技偵活兒也夠糙的啊,”嚴峫突然發現了什麼,終於可以把江停曾經嘲弄建寧的話原封不動丟還給恭州了,轉頭問齊思浩:“怎麼這現場乾乾淨淨連個物證標識都沒有,都撤了”

    齊思浩在室內終於摘下了墨鏡,爲難地望着他:“可是,這裏不是現場啊。”

    嚴峫一愣,緊接着反應過來。

    “嶽副市長的死對內一直說是心臟病發,所以”

    既然是心臟病發,那連調查都沒必要,畫個人形出來已經算勘驗技偵比較負責了。

    江停戴着手套,緩緩半跪在地,定定地看着腳下白粉筆勾勒出的人形,伸手從地面上輕輕撫過,彷彿在撫摸老副市長無法瞑目的屍體。他的頭髮已經有點長了,劉海遮住了眼神,從嚴峫從上往下的角度,看不清他眼底閃爍的微光。

    “他就是這麼仰躺在這裏的。”江停淡淡道,“臉色紫紺,嘴脣發青,周圍有嘔吐物直直瞪着前方,到最後都沒閉上眼睛。”

    嚴峫蹲下身,“你跟我說過,嶽廣平死時穿着毛衣和秋褲”

    江停點頭不語。

    在那種驚懼緊張的情況下還能注意到屍體表面細節,與其說是江停心理素質強大,不如說是他作爲刑偵專家深入骨髓的職業本能。

    “你還記得其他細節嗎”嚴峫不抱什麼希望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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