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了口饅頭:“我只有三個銅錢,你要,我也給你。”
三角眼道:“你知道我是誰”
阿吉搖頭。
三角眼道:“你有沒有聽說過車伕這名字”
阿吉又搖頭。
三角眼道:“車伕是跟着鐵頭大哥的,鐵頭大哥就是大老闆的小兄弟。”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就是車伕的小兄弟,我會要你的三個臭銅錢”
阿佔道:“你不要,我留下。”
三角眼大笑,忽然一腳踢在他的陰囊上。
阿吉痛得彎下腰。
三角眼道:“不給這小子點苦頭喫喫,他也不知道天高地厚。”
三個人都準備動手,忽然有個人闖進來,擋在他們面前,整整比他們高出一個頭。
三角眼後退了半步,大聲道:“老苗子,你少管閒事。”
老苗子道:“這不是閒事。”
他拉起阿吉:“這個人是我的兄弟。”
三角眼看着他巨大粗糙的手,忽又笑了笑,道:“既然是你的兄弟,你能不能保證他一拿到工錢就付給我們”
老苗子道:“他會付的。”
黃昏時他們帶着滿身疲勞和臭味回家,阿吉臉上還帶着冷汗,那一腳踢得實在不輕。
老苗子看着他,忽然問道:“別人打你時,你從來都不還手”
阿吉沉默着.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曾經在一家妓院裏做過事,那裏的人,替我起了個外號。”
老苗子道:“什麼外號”
阿吉道:“他們都叫我沒用的阿吉。”
廚房裏溫暖乾燥,他們走到門外,就聽見老婆婆愉快的聲音。
“今天我們的公主回家喫飯,我們大家都有肉喫。”
她笑得像是個孩子:“每個人都可以分到一塊,好大好大的一塊。”
老婆婆的笑聲總是能令阿吉從心底覺得愉快溫暖,但這一次卻是例外。因爲他看見了公主。
狹小的廚房裏,放不下很多張椅子,大家喫飯時,都坐得很擠,卻總有一張椅子空着。那就是他們特地爲公主留下的,現在她就坐在這張椅子上,面對着阿吉。
她有雙大大的眼睛,還有雙纖巧的手,她的頭髮烏黑柔軟如絲緞,態度高貴而溫柔,看來就像是一位真的公主。如果這是阿吉第一次看見她,一定也會像別人一樣對她尊敬寵愛。
可惜這已不是第一次。
他第一次看見她,是在韓大奶奶的廚房裏,也就是在大象身旁,把一雙腿高高蹺在桌上,露出一雙纖巧的腳。他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她卻一直都在偷偷的注意着他。後來他知道,她就是韓大奶奶手下的女人中,最年輕的一個,也是生意最好的一個。
她在那裏的名字叫“小麗”,可是別人卻都喜歡叫她小妖精。
第二次他面對她,就是他挨刀的那天晚上,在他的小屋裏。
他一直都不能忘記她薄綢衣服下光滑柔軟的胴體。
他費了很大力氣控制住自己,才能說出那個字。
“滾”。
他本來以爲,那已是他們之間最後一次見面,想不到現在居然又見到了她。
那個放蕩而變態的小妖精,居然就是他們的娃娃,高貴如公主,而且是他們全家惟一的希望。
他們都是他的朋友,給他喫,給他住,將他當做自己的兄弟手足。
阿吉垂下頭。他的心裏在刺痛,一直痛入骨髓裏。
阿吉只有走過來,囁嚅着說出兩個字:“你好。”
她看着他,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就好像從未見過他這個人,只淡淡的說了句:“坐下來喫肉。”
阿吉坐下來,好像聽見自己的聲音正在說:“謝謝公主。”
老苗子大笑,道:“你不必叫她公主,你應該像我們一樣,叫她娃娃。”
他挑了塊最厚最大的滷肉給阿吉:“快點喫肉,喫飽了才睡得好。”
阿吉睡不好。
夜已很深,睡在他旁邊的老苗子已鼾聲如雷,再過去那張牀上的娃娃彷彿也已睡着。
可是阿吉卻一直睜着眼躺在牀上,淌着冷汗。這並不完全是因爲他心裏的隱痛,他身上的刀傷也在發痛,痛得要命。
挑糞絕不是份輕鬆的工作,他的刀傷一直都沒有收口。他卻連看都沒有去看過,有時糞擔挑在他肩上時,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刀口又在崩裂,可是他一直都咬緊牙關挺了下去。
肉體上的痛苦,他根本不在乎。
只可惜他畢竟不是鐵打的,今天下午,他已經發現有幾處傷口已開始腐爛發臭。一躺上牀,他就開始全身發冷,不停的流着冷汗,然後身子忽又變得火燙。
每一處傷口裏,都有火焰在燃燒着。
他還想勉強控制着自己,勉強忍受,可是他的身子已痛苦而痙攣,只覺得整個人都往下沉,沉入無底的黑暗深淵。昏迷中他彷彿聽見了他的朋友們正在驚呼,他已聽不清了。遠方彷彿也有個人在呼喚他,呼喚他的名字,那麼輕柔,那麼遙遠。他卻聽得很清楚。
一個落拓潦倒的年輕人,一個連淚都已流盡了的浪子,就像風中的落葉,水中的浮萍一樣,連根都沒有,難道遠方還會有人在思念着他,關心着他
他既然能聽得見那個人的呼喚,爲什麼還不回去,回到那個人的身邊他心裏究竟有什麼悲傷苦痛,不能向人訴說
陽光豔麗,是晴天。
阿吉並不是一直都在昏迷着,他曾經醒來過很多次,每次醒來時,都彷彿看見有個人坐在他牀頭,正輕輕的替他擦着汗。但他看不清楚那人是誰,因爲他立刻又暈了過去。
等他看清這個人時,從窗外照進來的陽光,正照在她烏黑的柔發上。
她的眼睛裏充滿了關懷和悲傷。
阿吉閉上了眼。可是他聽得見她的聲音:“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不怪你。”
她居然顯得很鎮定,因爲她也在勉強控制着自己。”
“我也知道你心裏一定有很多說不出的痛苦,可是你也不必這麼樣拼命折磨自己。”
房子裏很靜,聽不見別人的聲音,老苗子當然已經去上工了。
他絕不能放棄一天工作,因爲他知道有工作,纔有飯喫。
阿吉忽然張開眼,瞪着她冷冷道:“你也應該知道我死不了。”
娃娃知道:“如果你要死,一定已經死了很多次。”
阿吉道:“那麼你爲什麼不去做你的事”
娃娃道:“我不去了。”
她的聲音很平靜,淡淡的接着道:“從此以後,我都不會再到那個地方去了。”
阿吉忍不住問:“爲什麼”
娃娃忽然冷笑,道:“難道你以爲我天生就喜歡做那種事”
阿吉盯着她,彷彿很想看透她的心:“你什麼時候決定不去的”
娃娃道:“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