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大先生又問道:“你看他已有多大年紀”
大老闆看着阿吉,遲疑着道:“二十出頭,不到三十。”
茅大先生道:“我呢”
大老闆看着他滿頭蒼蒼白髮,和臉上的皺紋,心裏雖然想少說幾歲,也不能說得太少。
茅大先生道:“你看我是不是已有六十左右”
大老闆道:“就算閣下真的已有六十歲,看起來也只有五十三四。”
茅大先生忽然大笑。
就好像從來也沒有聽過比這更可笑的事,但是他的笑聲聽來卻又偏偏連一點笑意都沒有,甚至有幾分像是在哭。
大老闆看看他,再看看阿吉:“難道我全都猜錯了”
阿吉終於長長吐出口氣,道:“我是屬虎的,今年整整三十二。”
大老闆道:“他呢”
阿吉道:“他只比我大三歲。”
大老闆喫驚的看着他,無論誰都絕對看不出這個人今年才三十五:“他爲什麼老得如此快”
阿吉道:“因爲仇恨。”
太深的仇恨,就正如太深的悲傷一樣,總是會令人特別容易衰老。
大老闆也明白這道理,卻又忍不住問:“他恨的是什麼”
阿吉道:“他恨的就是我”
大老闆也長長吐出口氣,道:“他爲什麼要恨你”
阿吉道:“因爲我帶着他未過門的妻子私奔了”
他臉上又變得全無表情,淡淡的接着道:“那次我本來是誠心去賀喜的,卻在他們訂親的第二天晚上,帶着他的女人私奔了。”
大老闆道:“因爲你也愛上了那個女人”
阿吉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卻冷冷道:“就在我帶她私奔的半個月之後,我就甩了她。”
大老闆道:“你爲什麼要做這種事”
阿吉道:“因爲我高興”
大老闆道:“只要你高興,不管什麼事你都做得出”
阿吉道:“是的”
大老闆又長長吐出口氣,道:“現在我總算明白了。”
阿吉道:“明白了什麼事”
大老闆道:“他剛纔不殺你,只因爲他不想讓你死得太快,他要讓你也像他一樣,受盡折磨,再慢慢的死。”
茅大先生的笑聲已停頓,忽然大吼:“放你媽的屁”
大老闆怔住。
茅大先生握緊雙拳,盯着阿吉,一字字道:“我一定要你看看我,只因爲我一定要你明白一件事。”
阿吉在聽。
茅大先生道:“我恨的不是你,是我自己,所以我纔會將自己折磨成這樣子。”
阿吉沉默着,終於慢慢的點了點頭,道:“我明白。”
茅大先生道:“你真的已明白”
阿吉道:“真的”
茅大先生道:“你能原諒我”
阿吉道:“我我早已原諒你。”
茅大先生也長長吐出口氣,好像已將肩上壓着的一副千斤擔放了下來。
然後他就跪了下去,跪在阿吉面前,喃喃道:“謝謝你,謝謝你”
仇二先生一直在喫驚的看着他,忍不住怒吼:“他拐了你的妻子,又始亂終棄,你反而求他原諒你,反而要謝謝他,你你你剛纔爲什麼不讓我一劍殺了他”
剛纔他的劍已在動,已有了出手的機會,他看得出阿吉已經被他說的話分了心,卻想不到他的朋友反而出手救了阿吉。
茅大先生輕輕嘆息,道:“你以爲剛纔真的是我救了他”
仇二怒道:“難道不是”
茅大先生道:“我救的不是他,是你,剛纔你那一劍出手,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他苦笑,又接着道:“就算我也忘恩負義,與你同時出手,也未必能傷得了他毫髮。”
仇二的怒氣已變爲驚訝。
他知道他這朋友不是個會說謊的人,卻忍不住道:“剛纔我們雙劍夾擊,已成了天地交泰之勢,他還有法子能破得了”
茅大先生道:“他有。”
他臉上竟露出了尊敬之色:“世上只有他一個人,只有一種法子。”
仇二面容驟然變色,道:“天地俱焚”
茅大先生道:“不錯,地破天驚,天地俱焚。”
仇二失聲道:“難道他就是那個人”
茅大先生道:“他就是。”
仇二先生踉蹌後退,彷彿已連站都站不住了。
茅大先生道:“我生平只做了一件罪無可赦的事,若不是一個人替我保守了祕密,我也早就已死無葬身之地了。”
仇二道:“他也就是這個人”
茅大先生道:“是的。”
他慢慢的接着道:“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這些年來,我也曾見過他,可是他卻從未給過我說話的機會,從未聽我說完過一句話,現在”
現在他這句話也沒有說完。
突然間,一道寒光無聲無息的飛來,一截三尺長的斷刀,已釘入了他的背。
出手的人卻不是他。出手的人沒有笑,這少年平時臉上總是帶着種很可愛的微笑,現在卻沒有笑。
看見他出手,大老闆先吃了一驚,阿吉也吃了一驚。
仇二不但喫驚,而且憤怒,厲聲道:“這個人是誰”
這少年道:“我叫小弟。”
他慢慢的走過來:“我只不過是個既沒有名,也沒有用的小孩子而已,像你們這樣的大英雄、大劍客,當然不會殺我的。”
仇二怒道:“殺人者死,不管是誰殺了人都一樣。”
他已拾起了他的劍。
小弟卻還是面不改色,悠然道:“只有我不一樣,我知道你絕不會殺我的。”
仇二的劍已在握,忍不住問:“爲什麼”
小弟道:“因爲只要你一出手,就一定有人會替我殺了你”
他在看着阿吉,眼色很奇怪。
阿吉也忍不住問:“誰會替你殺他”
小弟道:“當然是你。”
阿吉道:“我爲什麼要替你殺人”
小弟道:“因爲我雖然既沒有名,也沒有用,卻有個很好的母親,而且跟你熟得很”
阿吉的臉色變了:“難道你母親就是就是”
他的聲音嘶啞,他已說不出那個名字,那個他一直都想忘記,卻又永遠忘不了的名字。
小弟替他說了出來。
“家母就是江南慕容世家的大小姐,茅大先生的小師妹”
竹葉青面帶微笑,又替他說了下去:“這位大小姐的芳名,就叫做慕容秋荻。”
阿吉的手冰冷,直冷入骨髓。
小弟看着他,淡淡道:“家母再三囑咐我,若有人敢在外面胡言亂語,毀壞慕容世家的名聲,就算我不殺他,你也不會答應的,何況這位茅大先生本就是慕容家的門人,我這麼做,只不過是替家母清理門戶而已。”
阿吉用力握緊雙拳,道:“你母親幾時做了慕容家的執法掌門”
小弟道:“還沒有多久。”
阿吉道:“她爲什麼不將你留在身旁”
小弟嘆了口氣,道:“因爲我是個見不得人的孩子,根本沒資格進慕容家的門,只有寄人離下,做一個低三下四的。”
阿吉的臉色又變了,眼睛裏又充滿了痛苦和悲憤,過了很久,才輕輕的問:“你今年已有多大年紀”
小弟道:“我今年才十五。”
大老闆又吃了一驚,無論誰都看不出這少年才只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
小弟道:“我知道別人一定看不出我今年才只有十五歲,就好像別人也看不出這位茅大先生今年才三十五一樣。”
他忽然笑了笑,笑容顯得很淒涼:“這也許只不過因爲我的日子比別人家的孩子過得苦些,所以長得也就比別人快些。”
痛苦的經驗確實本就最容易令孩子們成熟長大。
仇二看着他,又看看阿吉,忽然跺了跺腳,抱起他朋友的屍身,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大老闆知道他這一走,自己只怕也得走了,忍不住道:“二先生請留步。”
小弟冷冷道:“他明知今生已復仇無望,再留下豈非更無趣”
這是句很傷人的話,江湖男兒流血拼命,往往就是爲了這麼樣一句話。可是現在他卻算準了仇二就算聽見了,也只好裝作沒有聽見,因爲他說的確是不容爭辯的事實。
所以他想不到仇二居然又退了回來,一走出門,就退了回來,一步步往後退,慘白的臉上帶着種很奇怪的表情,卻不是悲傷憤怒,而是驚慌恐懼。
他已不再是那種熱血衝動的少年,也絕不是個不知輕重的人。他的確不該再退回來的,除非他已只剩下這一條退路。
小弟嘆了口氣,喃喃道:“明明是個聰明人,爲什麼偏偏要自討無趣”
門外一人冷冷道:“因爲他已無路可走。”
聲音本來還很遠,只聽院子裏的石板地上“篤”的一響,就已到了門外。
接着又是“篤”的一響,門外這個人就已經到了屋子裏,左邊一隻衣袖空空蕩蕩的束在腰帶上,右腿已被齊膝砍斷,裝着只木腳,左眼上一條刀疤。從額角上斜掛下來,深及白骨,竟是個獨臂單眼單足的殘廢。像這樣的殘廢,樣子本來一定很醜陋獰惡,這個人卻是例外。他不但修飾整潔,衣着華麗,而且還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就連臉上的那條刀疤,都彷彿帶着種殘酷的魅力。他的衣服是純絲的,束腰的玉帶上,還斜斜插着柄短劍。
屋子裏有活人,也有死人,可是他卻好像全都沒有看在眼裏,只冷冷的問:“誰是這裏的主人”
大老闆看着阿吉,又看看竹葉青,勉強笑道:“現在好像還是我。”
獨臂人眼角上翻,傲然道:“有客自遠方來,連個座位都沒有,豈非顯得主人太無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