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朝花夕拾 >第12章 故事新編 (3)
    評定了中國特有的藝術之後,文化問題總算告一段落,於是來考察盒子的內容了:大家一致稱讚着餅樣的精巧。然而大約酒也喝得太多了,便議論紛紛:有的咬一口松皮餅,極口歎賞它的清香,說自己明天就要掛冠歸隱24,去享這樣的清福;咬了柏葉糕的,卻道質粗味苦,傷了他的舌頭,要這樣與下民共患難,可見爲君難,爲臣亦不易。有幾個又撲上去,想搶下他們咬過的糕餅來,說不久就要開展覽會募捐,這些都得去陳列,咬得太多是很不雅觀的。

    局外面也起了一陣喧嚷。一羣乞丐似的大漢,面目黧黑,衣服破舊,竟衝破了斷絕交通的界線,闖到局裏來了。衛兵們大喝一聲,連忙左右交叉了明晃晃的戈,擋住他們的去路。

    “什麼看明白”當頭是一條瘦長的莽漢,粗手粗腳的,怔了一下,大聲說。

    衛兵們在昏黃中定睛一看,就恭恭敬敬的立正,舉戈,放他們進去了,只攔住了氣喘吁吁的從後面追來的一個身穿深藍土布袍子,手抱孩子的婦女。

    “怎麼你們不認識我了嗎”她用拳頭揩着額上的汗,詫異的問。

    “禹太太,我們怎會不認識您家呢”

    “那麼,爲什麼不放我進去的”

    “禹太太,這個年頭兒,不大好,從今年起,要端風俗而正人心,男女有別了。現在那一個衙門裏也不放娘兒們進去,不但這裏,不但您。這是上頭的命令,怪不着我們的。”

    禹太太呆了一會,就把雙眉一揚,一面迴轉身,一面嚷叫道:

    “這殺千刀的奔什麼喪走過自家的門口,看也不進來看一下,就奔你的喪做官做官,做官有什麼好處,仔細像25你的老子,做到充軍,還掉在池子裏變大忘八26這沒良心的殺千刀”

    這時候,局裏的大廳上也早發生了擾亂。大家一望見一羣莽漢們奔來,紛紛都想躲避,但看不見耀眼的兵器,就又硬着頭皮,定睛去看。奔來的也臨近了,頭一個雖然面貌黑瘦,但從神情上,也就認識他正是禹;其餘的自然是他的隨員。

    這一嚇,把大家的酒意都嚇退了,沙沙的一陣衣裳聲,立刻都退在下面。禹便一徑跨到席上,在上面坐下,大約是大模大樣,或者生了鶴膝風27罷,並不屈膝而坐,卻伸開了兩腳,把大腳底對着大員們,又不穿襪子,滿腳底都是栗子一般的老繭。隨員們就分坐在他的左右。

    “大人是今天回京的”一位大膽的屬員,膝行而前了一點,恭敬的問。

    “你們坐近一點來”禹不答他的詢問,只對大家說。“查的怎麼樣”

    大員們一面膝行而前,一面面面相覷,列坐在殘筵的下面,看見咬過的松皮餅和啃光的牛骨頭。非常不自在卻又不敢叫膳夫來收去。

    “稟大人,”一位大員終於說。“倒還像個樣子印象甚佳。松皮水草,出產不少;飲料呢,那可豐富得很。百姓都很老實,他們是過慣了的。稟大人,他們都是以善於喫苦,馳名世界的人們。”

    “卑職可是已經擬好了募捐的計劃,”又一位大員說。“準備開一個奇異食品展覽會,另請女隗28小姐來做時裝表演。只賣票,並且聲明會里不再募捐,那麼,來看的可以多一點。”

    “這很好。”禹說着,向他彎一彎腰。

    “不過第一要緊的是趕快派一批大木筏去,把學者們接上高原來。”第三位大員說,“一面派人去通知奇肱國,使他們知道我們的尊崇文化,接濟也只要每月送到這邊來就好。學者們有一個公呈在這裏,說的倒也很有意思,他們以爲文化是一國的命脈,學者是文化的靈魂,只要文化存在,華夏也就存在,別的一切,倒還在其次”

    “他們以爲華夏的人口太多了,”第一位大員道,“減少一些倒也是致太平之道。況且那些不過是愚民,那喜怒哀樂,也決沒有智者所玩想的那麼精微的。知人論事,第一要憑主觀。例如莎士比亞29”

    “放他媽的屁”禹心裏想,但嘴上卻大聲的說道:“我經過查考,知道先前的方法:湮,確是錯誤了。以後應該用導不知道諸位的意見怎麼樣”30

    靜得好像墳山;大員們的臉上也顯出死色,許多人還覺得自己生了病,明天恐怕要請病假了。

    “這是蚩尤的法子”一個勇敢的青年官員悄悄的憤激着。

    “卑職的愚見,竊以爲大人是似乎應該收回成命的。”一位白鬚白髮的大員,這時覺得天下興亡,系在他的嘴上了,便把心一橫,置死生於度外,堅決的抗議道:“湮是老大人的成法。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老大人昇天還不到三年。”

    禹一聲也不響。

    “況且老大人化過多少心力呢。借了上帝的息壤31,來湮洪水,雖然觸了上帝的惱怒,洪水的深度可也淺了一點了。這似乎還是照例的治下去。”另一位花白鬚發的大員說,他是禹的母舅的乾兒子。

    禹一聲也不響。

    “我看大人還不如干父之蠱32,”一位胖大官員看得禹不作聲,以爲他就要折服了,便帶些輕薄的大聲說,不過臉上還流出着一層油汗。“照着家法,挽回家聲。大人大約未必知道人們在怎麼講說老大人罷”

    “要而言之,湮是世界上已有定評的好法子,”白鬚發的老官恐怕胖子鬧出岔子來,就搶着說道。“別的種種,所謂摩登者也,昔者蚩尤氏就壞在這一點上。”33

    禹微微一笑:“我知道的。有人說我的爸爸變了黃熊,也有人說他變了三足鱉34,也有人說我在求名,圖利。說就是了。我要說的是我查了山澤的情形,徵了百姓的意見,已經看透實情,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非導不可這些同事,也都和我同意的。”

    他舉手向兩旁一指。白鬚發的、花鬚髮的、小白臉的、胖而流着油汗的、胖而不流油汗的官員們,跟着他的指頭看過去,只見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東西,不動,不言,不笑,像鐵鑄的一樣。

    禹爺走後,時光也過得真快,不知不覺間,京師的景況日見其繁盛了。首先是闊人們有些穿了繭綢袍,後來就看見大水果鋪裏賣着橘子和柚子,大綢緞店裏掛着華絲葛;富翁的筵席上有了好醬油、清燉魚翅、涼拌海蔘;再後來他們竟有熊皮褥子狐皮褂,那

    太太也戴上赤金耳環銀手鐲了。

    只要站在大門口,也總有什麼新鮮的物事看:今天來一車竹箭,明天來一批松板,有時擡過了做假山的怪石,有時提過了做魚生的鮮魚;有時是一大羣一尺二寸長的大烏龜,都縮了頭裝着竹籠,載在車子上,拉向皇城那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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