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 桓澈等人行至月波橋附近時, 恰逢二房人並幾個親戚家的少年郎在橋上鬥紙鳶。二房的顧嘉平和顧嘉安的紙鳶雙雙被風吹到了桓澈馬前,桓澈抽出佩劍凌空一劃, 紙鳶線斷, 俱跌入水中。
二房兄弟兩個因爲被同伴譏嘲而惱羞成怒, 帶着人跑去跟桓澈理論。
桓澈大約是臨時起意出門,身邊未帶懂吳語的侍從, 一羣當地人用方言鬨鬧不休, 他們一行人不明其意也不欲理會,但二房哥兒倆不肯罷休,這便起了紛爭。
二房說到底也是顧家的本家, 顧雲容兄妹兩個擔心桓澈會遷怒顧家,當下賠了禮,隨即用吳語跟二房兄弟說道一回, 顧嘉彥嚴容令顧嘉平和顧嘉安向桓澈道歉。
二房一向與大房不和,兩人自不肯聽顧嘉彥的話, 梗着脖子怒問憑甚。
顧嘉彥嘴角直抽抽,憑甚就憑人家的老子是皇帝
顧嘉彥看桓澈一身尋常打扮,便知他不欲旁人知曉他身份, 也不敢跟二房兄弟倆明言, 只壓低聲音與他們說眼前這位是貴人。
與此同時, 顧雲容回身朝桓澈一禮,暗暗打量他面色,見他臉上慍色已消減下去,才舒了口氣,緊跟着又覺得不對勁。
她怎麼越看越覺他不像是生病的樣子
不過鑑於她還有事想跟他說,遂斟酌措辭道:“竊聞您邇來身染微恙,不知現下可好了些”
顧雲容言訖自己也覺得窘迫,但如今也是無法。好歹等這些事都了結了,她就不用跟桓澈再打照面了。
桓澈一轉眸便對上顧雲容一雙澄淨明眸。
大半月未見,這姑娘膽量好似更大了一些。
他的視線在她細嫩的脖頸上略一停留,面不改色道:“未好。”
這答案並不意外,但拏雲還是不由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其實照着殿下從前的性子,應該理也不理,轉身就走的。
他們從聽楓小築出來後,在外頭信馬由繮轉悠了一圈,沒遇見想見的人,便往水寨那邊去了。回來後,殿下看到左近在辦廟會,下馬步行,一頭往回折返一頭暗觀民情。誰想到會在月波橋這邊遇上這等事。
顧雲容正飛快想着如何跟桓澈提顧同甫和沈家的事,就聽到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男聲。
是宋文選。
宋文選手裏也拿着紙鳶,跟二房兄弟一樣是與人相約來鬥紙鳶的。
宋文選素日裏就是做緝拿巡察之事的,聽聞眼下這一樁官司,立等幫着和了稀泥,旋即便跟顧雲容搭起了話,有意在她面前逞技。
“不是我託大,這方圓百里,論鬥紙鳶,我還從沒遇見過對手你過會兒可瞧好了。”宋文選立在顧雲容面前拍着胸脯說罷,便招呼身後一衆人等涌向遠處草坪將紙鳶放飛。
宋文選這話倒確非吹噓,二房兄弟兩個便在他手裏喫過虧。年紀最小的顧嘉安對着桓澈看了須臾,忽然道:“你能贏宋家哥哥麼你若能贏他,毀我們紙鳶的事便就此揭過,我往後還要尊你爲師。”
桓澈看了顧雲容一眼,顧雲容愣了愣,旋很快會意,用官話複述了一遍。其實顧嘉平兄弟兩個也都學過些官話,但興許是有意欺生,俱說的吳語。
她並未將這段放在心上,桓澈豈會理會這等無聊之事,她眼下只是搜腸刮肚地想着如何跟桓澈挑起那個話頭。
所以當她聽到桓澈吩咐身邊護衛去買一個紙鳶回來時,根本沒能反應過來。
她眼瞧着桓澈將馬匹交給拏雲,轉身往宋文選那羣人聚集的草坪去,一急之下跟上去道:“殿您尚在病中,仔細受了風您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雖然她真看不出他得了什麼病,但還是小心爲上,她爹還扣在他手上。萬一他病上個三兩月,那她爹估計驢年也出不來。
顧嘉彥簡直沒眼看,他這小妹怕是陷得太深,沒得救了。
桓澈餘光裏看到顧雲容跟過來,步子慢了些:“此間鬥紙鳶怎麼個鬥法”
顧雲容見他神采奕奕的,想着他約莫是忽然來了興致,嘴脣翕動幾下,終是解釋起來。
杭州府一帶鬥紙鳶的規則有些特殊。一般是一衆人等以箏線相勾引,剪截牽繞,線斷者爲負,箏線完好至終者爲勝。雖是小技,實則極講求力道與靈敏度。
逢佳節廟會,少年郎們常攢三聚五在橋上鬥紙鳶。此類競技已與錢塘江觀潮一樣,成了本地特色。
顧雲容望着桓澈的目光裏滿是擔憂。桓澈從未鬥過
大約是顧雲容面上的緊張與擔憂實在表露得太過明顯,桓澈接過護衛買來的紙鳶時,對着她看了須臾。
他心情似乎更好了些,還問她可知鬥紙鳶有哪裏是需着緊留意的。
這是少年郎們的遊戲,顧雲容也未與人鬥過紙鳶,隨口便道:“我亦不甚清楚不過您天性機悟,聰慧絕頂,想來很快便能抓住機竅。”
她嘴巴本就甜,眼下有事與他說,溜鬚拍馬的功夫更是見長,恭維張口便來。
桓澈面上聲色不露,但輕快的舉動彷彿泄露了他對此十分受用。他緩緩理好了箏線,轉身徑去。
宋文選等人已鬥至一半,忽見方纔那險些跟顧嘉平等人動起手來的人半路加入,以爲是來砸場子的,便有意無意都去剪截他的紙鳶。
顧雲容看得手心直冒汗,轉頭瞧見顧嘉彥的神色也是難以言喻。
桓澈確實悟性極高,又因習武,力道甚大,顧雲容起先見他鎮定自若,琢磨着他會不會出人意表地勝出,但不一時,便有五六根箏線直衝桓澈這邊剪截而來,顧雲容心覺不妙,一個晃神兒,就見桓澈的紙鳶線斷,掉落在地。
顧雲容遠遠望見桓澈面色不好,略一遲疑,上前安慰他。
桓澈這人雖然看着極不隨和,但有時候頗有幾分孩子氣,他心下不快時,若得溫言軟語哄上幾句,能立見成效,反正顧雲容是屢試不爽的,她從前把他的腰帶弄丟了,就是用這一招對付過去的。
顧雲容的嗓音本就嬌軟,又是有意勸哄,聽來便覺如春風拂煦,沉着臉的少年容色漸緩。
顧雲容其實沒想到桓澈會因輸了就不高興,心裏揣度着興許是因他如今年歲尚小,免不得年少意氣。
桓澈一面聽着顧雲容溫言相勸,一面看着宋文選等人的角逐,眸光暗轉。
不消片時,他遽然大步而去。
顧雲容語頓怔住,就瞧見他又命護衛買了個紙鳶回來,扯着箏線就往草坪那邊去。
這回的桓澈比上回嫺熟了不少,一上去就截斷了三根箏線,最後與宋文選的紙鳶狹路相逢,就見他腳下迅速騰挪幾下,手腕一翻,手肘猛撤,宋文選的箏線應聲斷裂,紙鳶晃了一晃,直墜落地。
衆人看得目瞪口呆,這等身手,若是會泅水,去錢塘江大潮裏撈潮頭魚也滿夠了
但顧雲容沒有工夫也沒有心思欣賞。她疾步至顧嘉彥面前,低聲與他耳語。
桓澈聽得衆人喝彩,轉過頭掃視一圈,卻見顧雲容背對着他,不知在與顧嘉彥合計什麼,反正根本沒往這邊看。
他動作一頓,垂眸收了紙鳶。
顧嘉安看得熱血沸騰,桓澈折回來時便迎了上去,用有些蹩腳的官話表示要拜他爲師。但桓澈未作理會,將紙鳶交給隨從便翻身上馬。
一直與幾個小姐妹在旁側觀賽的顧妍玉手裏的帕子被絞了又絞,幾乎碎裂。
她從前一直以爲謝景那樣的風采儀貌已是世間難尋,可今日見了這個少年,她才發現自己以前真是見識短淺。
詩中所說“容採耀月夕”大抵謂此,她方纔跟她的一衆姐妹都看得許久不能回神。
這少年似乎與顧雲容兄妹是相識的,也不曉得跟大房有何干系。
她忽然又有些看不上郭瑞了。
男子愛女子美貌,女子自然也喜男子風姿華茂。她容貌也不差,爲何就要嫁一個相貌平平的男人呢這男人家中也不是頂有錢。
不過,這少年瞧着待人冷冷淡淡的,她與他無緣,顧雲容也沒有。
顧妍玉撇嘴。
顧雲容見桓澈要走,與兄長一道上前,表示有事欲求問。
她思來想去,覺得還是照實說了比較好,在桓澈這樣的人面前拐彎抹角,反顯得自作聰明。
桓澈輕夾馬腹,按轡徐行,走得慢慢悠悠的,看起來是允了他們開言。
顧雲容朝兄長使了個眼色,顧嘉彥跟了上去。
坐在轎中一直遠觀這一切的謝怡沉嘆一息,她兄長還在挖空心思試圖挽回和顧雲容的婚事,可她眼下覺得那些興許都是無用功。
她這般想着,忽而瞥見一頂青帷軟轎排開喧嚷人潮,一徑朝着東面的月老祠而去。那轎子四角雕飾雲頭,轎衣上頭輝煌錦繡,在旁側幾頂黑油齊頭的轎子裏顯得格外惹眼。
但謝怡也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杭州府素來繁華,有個把達官顯貴出來燒香看廟會實在也沒什麼好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