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府的大門前,兩盞紅色的燈籠半明半暗地在風中晃盪,單薄的紅紙透出朦朧的光暈,隱約照亮了不遠處的馬車輪廓。
在黑暗的夜色中, 魚貫而出的忠僕們正在把沉重的箱匣往車上擡, 頭髮斑白的中年管家一邊指揮着手下, 一邊用汗巾悄悄擦拭着額頭上的溼意。
“辛苦了, 常叔。”清冷透徹如薄冰皴裂一般的嗓音在他身後響起。
老管家回過頭, 只見一身着天青色對襟長袍、眼若寒潭的青年踱步而來, 淡紅的脣微微張開道:“一切都準備好了嗎”
“是, 公子。護送老夫人前往南陳的所有物什都已裝載完畢, 現在就可以啓程了。”老管家恭敬地垂下頭答道。
“這是路引, 收好。”青年從袖中拿出一塊銅紋魚鱗牌,交到他手中,“我去跟母親道別,你最後清點一下藥品數目, 南陳多瘴癘, 切不可輕視。”
管家小心翼翼地接過銅牌, 揣進懷裏, 行禮之後便領命而去。
青衫男子則徑直走向馬車的位置,剛到車窗一側, 那遮擋的簾子便被一雙極其消瘦、猶如枯枝老藤的手撥了開來。
“我兒”說話的聲音有十分沙啞, 就像被火燙壞了一樣, 幾乎聽不出是女聲。
“母親, 前往南陳的路途遙遠,請多保重。”青年拱手彎腰行了一禮,繼而輕聲細語地叮囑道,“那邊的府邸已經安排妥當,家中大部分庫存已經轉移到了新宅,您到了之後直接入住即可,如果需要添置什麼只管跟常叔說。”
“你的本事爲娘再放心不過。”簾子下,一個瘦骨嶙峋的婦人溫柔地盯着顧青,似乎想到了什麼,眉眼間又多了一絲焦慮,“不過你打算還要在大梁待多久”
“應該快了”青年微微一笑,“母親無需擔心,我再過一段時間便會帶着您的兒媳一起回南陳。”
“兒媳”婦人愣了一下,接着臉色一沉,“你是說那個公主”
“嗯。”
“可是元兒那姑娘,”顧母臉上瘦到凸起的顴骨都顫抖起來,眼睛猛地睜大,“那是仁顯帝的女兒啊你怎麼能”
“我明白。”青年直接打斷了她,臉色平靜無波,“老皇帝死了,父親的仇我已經報了一半,剩下的自有罪魁禍首承擔,與她毫無干系。”
“可是你父親就是被那個狗皇帝害死的”婦人死死地扣着車上的雕花窗櫺,尖銳的指甲幾乎要卡進木頭裏,“你怎麼能看上他的女兒我決不允許”壓抑的聲音,彷彿蘊蓄着無盡的憤恨。
可是顧青卻好像早有預料,臉上的神情不變:“母親,我不是在徵詢您的意願。”
“這只是一個通知。”
“我會帶公主殿下一起回南陳,這一點,請您做好心理準備。”
顧母漆黑的眼眸盛滿了不可思議,像是無法理解爲什麼一向體貼的兒子會跟自己這麼說話:“元兒,你到底被那小妖女灌了什麼迷魂湯連我的話都不聽了嗎”
顧青直視着她,雖然沒有開口,但淡冷的眼神已經表明了他的立場。
“楊少元”大怒之下,婦人甚至衝兒子喊出了這個不爲人知的名字,“你忘記了嗎,當年你父親忠心耿耿,最後卻換得一家老小人頭落地,而我們母子倆苟延殘喘到現在好不容易纔把計劃順利進行到這一步”
“呵,楊家”青年伸出手擋在臉前,遮住了有些失控的表情,脣邊的笑意一點點收斂起來,“爲了它,我在老皇帝面前忍辱負重這麼多年,母親怎麼會以爲我忘記了”
“那你就放棄那丫頭”顧母剛張開嘴,又被青年打斷了。
“母親,一碼歸一碼。”
“我娶她,跟對付唐家,是兩件事。”
青年此時的臉龐不含任何笑意,也並非冰冷無情,只是在簡單地陳述事實。
確切來說,就像平時渴了要喝水,餓了要喫飯一樣,單純的表述而已。
而偏偏就是這個態度,讓最瞭解兒子性格的顧母被徹底噎住了因爲每當顧青用這種口吻說話時,就代表他已經做出了決定任誰都無法改變的決定。
更重要的是,作爲母親,她在兒子的表情中察覺到了一件相當棘手的事情。
那是一絲若有似無的情意,就好像是冰天雪地裏的一朵紅梅,好似斷壁殘垣中生出的一根綠苗,在青年微笑的假面下生根發芽,茁壯生長。
顧母抿緊蒼白的嘴脣,皮包骨般蒼老的手緩緩地放下,車簾也隨之垂落。
在黑暗的車廂中,她急促的呼吸聲明晰可聞。
“呼呵呼呵”
身體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
元兒,如果可以的話,娘又怎麼忍心這般爲難你
如果沒有十八年前那場鮮血淋漓的殺戮,她也不想做一個棒打鴛鴦的惡人。
但是,她永遠也無法忘記,自己這輩子唯一所愛的男人,爲了大梁的改革大業甘願被世家大族仇視的男人,在最後被羣起而攻之的時候,卻被那個老奸巨猾的狗皇帝毫不猶豫地丟出去做替罪羊了。
鮮紅的血液在她眼前迸濺,滾落的人頭晃花了她的眼睛。
而她那時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小兒子護在懷裏,捂住他的眼,死死地躲在人羣中,甚至連陪丈夫一起赴死的權力都沒有。
現在她的孩子已經長成了他父親那樣出色的棟樑之才,也坐上了跟他父親當年一樣的首輔之位,可是卻做着跟他父親截然相反的事。
不過這也是她要求的啊。婦人雙手捂住了臉龐,脣邊好像在笑,眼睛卻更像在哭。
大梁害死了她的丈夫,她便要兒子害死整個大梁。
天道好輪迴,他們唐家忘恩負義、無恥至極,踩着她丈夫的改革之功,成就了“仁顯之治”,就該想到有這麼一天
大梁徹底覆滅的一天。
而這個日子,很快就會到來。
至於那位不出深宮,就能讓她鐵石心腸的兒子爲之籌謀後路的永樂公主,或許正是元兒命中註定的一劫吧。
也罷,到了南陳,若是元兒依然待她情深意重,那自己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權當爲子孫積福。
“好了,出發的時間到了,”青年隨意拍了拍手,轉身朝管家的方向最後提醒道,“母親就勞煩你了,請儘量滿足她的所有要求。”
“遵命。”老管家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