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當我足夠美,才能留住你 >七、汪佩佩的北京(三)
    當你學會了一項技能,你就會發現人生又多了一種可能性。這是一個奇妙的定律,屢試不爽。很多人覺得人生艱難,覺得未來無望,本質上是因爲自己缺少了很多技能,又沒有信心和毅力去獲取這些技能。當我開始化妝,說我長得好看的就不再只有金子奇一人,還有那個怪老師。我是在一次演講比賽上又遇見他的,當時進入了即興問答環節,選手只剩下五人,一次性決出前三名和冠亞軍次序。這種毫無技術性及水分頗大的決賽規則被我們吐槽了幾天幾夜。可是,你可以選擇不參加,但你不能改變規則,很多事都是如此。我當然還是參加了,忍受規則比忍受無聊要好得多。萬一能夠得到名次,簡歷也會好看一點。

    當我站在演講臺上,臺下在燈光的陰影下顯得一片黑暗。我儘量顯得自在,等待着屬於我的即興問答題目。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在發問,整個禮堂陣陣迴響別無雜音。他問的是作爲一個高知女性將如何處理家庭與事業之間的關係。那時我才18歲。我大致的回答是作爲一個女性,無論高知與否都應該照顧好家庭,既然高知,更應該有實力兼顧,比如請人,比如找一個更自由的工作,比如在家寫作。我聽到臺下的男人和男孩們一片讚賞之聲,那次比賽我得了第一名,回來卻被宿舍死黨罵了個狗血淋頭。她們認爲這是對男權的屈服,是對女權的背叛。很顯然,19歲的她們也無法預料到十幾年後,她們大多做着一份無關緊要默默無聞朝九晚五的普通工作,找一個一樣普通的丈夫,變成一個空有北大文憑的高知“半家庭婦女”。恰恰是被認爲背叛了女權的我,始終孤身一人,奮戰在事業的第一線。人生就是個笑話,大部分時間並沒有對錯可言。

    比賽結束後,怪老師從後面追上我,說:“還記得我嗎”我馬上換上一副正常的大一學生面對老師的恭敬神情,認真地點點頭,捏細嗓子說:“老師好。”他笑得前仰後合:“我不是老師。”我愣住了,看着他。這纔看清了他的臉,比普通人長三分之一,有深深淺淺的痘印,眼睛很小,像細長的一條縫從一個土豆上裂了開。他笑的時候,我很擔心他的嘴脣因爲乾裂而出血,而且實在不能一邊笑一邊走路,他的眼睛在笑的時候絕對會被擠壓到什麼都看不到。我忍住心裏的厭惡,依然聽上去是在發脾氣:“剛纔的問題是你問的我說那聲音怎麼會耳熟。”他說:“是啊,作爲道歉,請你喫飯吧。”其實沒有什麼好道歉,除了我把他誤認爲老師之外,甚至連多說話的必要都沒有。可是在大學被請喫飯還是第一次。

    我從沒向別人解釋過我怎麼和李東明在一起的,我總不能說是因爲我想喫頓好飯。可是一個剛進入大城市的女孩最樸素的願望無非如此,這是我能夠理解現在很多人在國外旅行時買着奢侈品卻喫着方便麪蹲在路邊的主要原因。人在不足夠富有的時候,最容易虧待自己的食慾,而去買一些化妝品、包、手錶這些能被別人“看到”的東西來證明自己過得很好。我把自己包裝得盡心盡力,可我內心裏知道我還是在虧待自己。來北京半年,打工和節儉幾乎摧毀了我的身體。每天晚上都在網吧輸入文字,在煙霧繚繞下水都忘記喝,更別提按時喫飯。食堂的飯菜難喫得像豬食,可外面小餐館的蓋飯比食堂要貴四塊錢。於是,這難喫的食堂打烊之後,

    我更沒東西可喫。拿着辛苦賺來的錢買化妝品還可以安慰自己說是培養技能,但去大喫大喝我真的無法說服自己。只有眼睜睜看着自己瘦下去。如今面對着大餐邀請,喫的慾望勝過了一切。所以,我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答應了他,以至於他也面露驚喜。他一驚喜,那長滿痘痘的長臉就顯得格外怪異。我有一剎那簡直要放棄美食逃離這張臉。

    和一張我並不喜歡的臉一起走在學校的馬路上,這讓我有點難堪。還好,天氣很冷,我比賽時穿的衣服顯然只能好看不能保暖。李東明說:“太冷了,我去開車,你在這樓裏等一會兒。哦,你手機號給我,我到了打你手機。”我十分尷尬,只能照實回答:“我沒有手機,只有bp機。”他很成熟,表情紋絲未動,自然地圓場:“那你看着點就行了,白色的路虎,我打雙閃,你就出來。”北京深秋的傍晚,有一輛車可以阻擋凌冽的風以及別人看着我和他在一起的戲謔眼光,是多麼必要的事情。可惜,我並不知道路虎是什麼車,在小城裏,有私家車的人屈指可數。那個年代,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堵車,人們最擔心的事是自行車被偷走。北大也沒好到哪去,這麼大的校園寒冬酷暑風裏來雨裏去,大家都靠自行車,而且是二手的,每天上下課鎖車找車都如臨大敵,生怕被偷。因爲車少,幫了我大忙,他唯一的車停在教學樓門口的時候,我很快就走出來,上了車。那天我穿着緊身的一步長裙,路虎的車太高,上車時以我的身高想好看是不可能的,實在沒辦法李東明伸手拉了我一把。幾年以後,我可以穿着十分跟的高跟鞋和緊身裙優雅上下悍馬,也忘不了那天爬上李東明車的慘狀。沒有哪個人是天生優雅的,看上去的美麗表象都有無數不堪回首的糟心經歷。

    李東明並沒有嘲笑我,這讓我對他有了一絲好感。既然上了車,去哪裏都不是我能說了算。我很喜歡在車裏呆着。他放着悠揚玄妙的音樂,若近若遠。車裏的暖氣讓我對路上那些與我幾分鐘之前一樣凍得瑟瑟縮縮的人多了幾分憐憫。在車裏,我也不用在意別人看他和我在一起時的眼神。他們只能看到一輛高級的車,和這輛車裏模糊不清的男女影子。他們無法知道更多的真相,但她們開始用豔羨傷害自己。她們開始猜想這車裏是一對美好的情侶,女生優雅美麗,男生帥氣高大,女生配不上男生,男生還只愛她一人,父母也都同意他們來往,不然不會給他們用車。她們還會繼續猜想,也許那女孩只是命好一點,如果換成她們本人,故事就會更完美。每個人都期待自己纔是真正的白雪公主,而車裏陪在男主角旁邊的女人都是後媽家的不如自己的姐姐。這就是每個女人心裏的陰暗,但沒有人會說出口。

    他把車停穩,讓我等等。我老實等着,他從車後繞來我這邊打開車門,把我扶下車,避免我在餐廳門口再一次出醜。我有點感動於他的細心和紳士。這是我的人生裏第一次看到對於“紳士風度”的實際演繹。在我接觸到的同年齡層的男生裏,大部分都還像我哥那樣執迷於玩遊戲和打籃球,連泡妞都不刻意。金子奇已經是個特例,而他的成熟更多體現在他的外型,與心智並沒有太大的關係。李東明卻不同,他是真正的成熟,從外到內,都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力量。這力量讓我和他之間本能地保持了距離,這距離給我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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