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隋國,鄴寧城,老街,清伯酒館。

    清伯望着對面的明玉樓,樓裏的姑娘們這個點兒都還沒起來,安靜的紅樓像是一場廉價浮誇,庸俗拙劣的春夢,春夢裏的堆金砌玉和紅袖招展,都透着濃濃的劣質香粉味,聞得多了非得讓人打個噴嚏,揉幾揉鼻子。

    年輕的女子一拔接一拔地進了明玉樓,再一拔接一拔地被調養成鶯燕,披紅帶綠搖柳腰,風情款款又敷衍怠慢地倚在恩客肩上。

    她們爲並不好笑的笑話笑得聲如銀鈴,爲並不工整的字畫拍手叫好,再誇一誇那長得如同豬頭一般的貴族生得貌若潘安。

    她們賣弄風情,騷首弄姿,盡情地展現嫵媚與妖嬈,盡力地表現乖巧與溫柔,爲的不過是從男人口袋裏多掏出些銀票來。

    等銀子入了口袋,恩客便大醉出門去,心心念念着要如何編一套謊話瞞過家中的妻子。

    姑娘她們再將櫻粉的綃帕一甩,轉頭就不認識昨兒個夜裏過夜的人是誰,投入下一個待宰的恩客懷中,重演一遍已經演過千萬遍的舊戲。

    有沒有覺得,這些年輕姑娘們的手段跟細作如出一轍

    姑娘們從恩客懷中掏出來的是銀子,細作們從對方身上套出來的是情報。

    暫且不說哪個行當更加偉大一些,單說這使盡渾身解數,步步爲營,虛僞賣笑,千般僞裝,萬般誘引的手段,就與細作並無二樣。

    只不過也許,細作更加低調內斂一些,手法也更高明精緻一些,上得了檯面一些。

    當然了,嚴格較真起來,細作這一職業是肩負着國家使命,揹負着君王信任的,他們的一個情報或許就關係着自己國家未來的命運,他們的一個失誤或許連累的就是數以千萬計的無辜士兵,他們的精神世界與理念抱負,比起那些醉生夢死輾轉牀榻的女子不知要高尚了多少倍估且先這麼認爲着吧。

    也許正是因爲兩者有相通之處,所以,挺多細作都會藏身紅樓,尤其是那些年輕漂亮有姿色的女子,大多還能在紅樓裏混出個名堂來,花魁啦,才女啦,清倌兒之類的,有了名聲就更容易接近權高位重之人,得到的情報價值也就更大。

    清伯瞅着這明玉樓啊,瞅了又瞅,他的手指頭點了點,點着那些姑娘們的廂房窗子:“一,二,三,四四個。”

    坐在酒館裏的玉娘瞧着他:“清伯你數什麼呢”

    “走了四個,不知是南燕的,還是後蜀的,又或者是商夷的。”清伯依舊望着那明玉縷的窗子,他嘆聲氣:“跑得太快,沒抓住,可惜了。”

    “沒什麼可惜的,如今牢裏頭七七八八的關着兩百號人呢,你要是閒得無事,去那兒數,夠你數着玩兒一天了。”玉娘喝了一口黃米酒,支着額頭倚在桌子上,“也不知臭小子想幹嘛,抓了這麼多人,既不說要審訊也不說要放人,關着浪費糧食啊”

    清伯淡笑,收回了放在明玉樓窗子的目光,慢步轉身,站在老街的等道正中心,望着這條空蕩安靜得令人害怕的街道,笑道:“公子自有他的安排,我等聽令行事就好。”

    玉娘順着他的目光看了看這條老街,輕笑了一聲。

    這條老街放在整個須彌大陸那都是赫赫有名的,只不過這名氣只是在一些見不得人的地方流傳而已,有句話說,不入老街,不成細作,一入老街,終身細作。

    這是一條,密佈各國細作的街道。

    東邊打鐵的壯漢,西邊賣米的婆娘,南邊繡坊的跛腳姑,北邊擺攤算命的睜眼瞎,打街而過的小姐盈盈細腰不堪握,提着一籠包子勿勿往家中趕的孝順兒,油坊裏的笑臉迎的小郎哥,還有棺材鋪子裏的皺面麻子聲如破鑼。

    衆生百態,一街演盡,凡你所想,此處都有。

    數不勝數,難以計數。

    你就這麼一拍拍手啊,說是想看一幅盛世畫卷,用不上三個時辰,你就能在老街看到熱鬧繁華如書中才有的人聲鼎沸和車水馬龍,奇珍異寶,佳人公子能把你看得眼花繚亂不知身在夢中。

    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是千面客,無人知他們從何而來,無人知他們原名是甚,甚至無人知他們所屬哪國。

    你若是想知道南燕一些趣事兒,你將你想要的東西寫好捲成小紙卷兒,塞進第幾百幾十頭磚的細縫裏,自會有人拿出估價販賣你想要的情報,你再把對方的條件一滿足,就能得到你想得到的祕密。

    祕密,在老街這個地方,一般來說,都是有價格的,就看你付不付得起

    。

    這個地方不存在真正的祕密,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共同保持着緘默。

    妖嬈的婦人抽着旱菸晃着大屁股打你門前過,衝你眨一眨描着細長眼線的媚眼,眼角擠出一道道代表着歲月記憶的魚尾紋,再吐一圈菸圈飄在半空似雲霧繚繞。

    親愛的,你切莫以爲她是在向你發出深夜的美好春色邀請,她這夜羅剎不過是來告訴你,你的命有人收了,請備下,別客氣。

    這位婦人昨兒夜裏挺忙,從街頭走到了街尾,每過一戶人家都得眨巴眨巴她那雙已經毫無風情的眼睛,眨得多了眼睛都要瞎,旱菸抽了幾袋嗓子都要冒煙了,妖嬈婦人她累得一聲嬌嗔,三寸金蓮一跺地,肥碩的大屁股晃幾晃,再將那強行塞進戒指裏的胖手一叉腰。

    冷笑。

    “各位今兒個晚上都拾掇拾掇吧,有什麼遺言想交代的老規矩,好好憋着你也別說了。想逃命的也收了那份心思,入了老街的人沒幾個能活着出去,咱都明白這道理,各位老街坊也別讓我難做人,咱們好聚好散,黃泉路上見着了還能打聲招呼。”

    “街坊們,老街今兒,大掃除了。”

    街坊們似未聽見妖嬈婦人的話一般,該幹嘛的還是幹嘛,漿洗衣裳的照例漿洗衣裳,畫糖人的還是在畫着栩栩如生的小兔子,嬌羞的繡娘納着一雙鞋底,鞋底上面繡着一對並蒂蓮開。

    人們安詳得不得了,就好像今夜將赴死之人,與他們毫無關係一般。

    妖嬈的婦人抽出別在腰間的旱菸,塗着豔紅豆蔻的指甲捻了一撮菸葉絲兒塞進菸斗裏,塗了厚厚一層口脂的血盆大口叼着菸嘴,一瞥可見她有些發黃的牙齒,臉上過厚的脂粉隨着她張嘴的動作籟籟掉幾分,隱約瞧見她臉上已告別了青春的鬆弛肌膚。

    她吐了一口菸圈,轉過身,扭着腰姿,三寸金蓮點着地,扭出了老街,遠遠聽着啊,她似嬌似媚,油膩得令人直泛噁心的聲音一聲嬌嗔:“唉呀,這不是李家大公子嗎,您可有些時日沒來了,怎麼,忘了咱們戈梧恩戈姑娘了”

    到了今日這大下午的時光了,妖嬈的婦人她拖着宿醉疲累的身子起來,點了把旱菸推開窗子,鬢髮散亂衣衫不整地瞅着後方老街,一邊瞅着還一邊抓了抓亂糟糟的頭髮。

    得多少年了,從來沒見過這樣安靜的老街,這以後怕是想就近買屜的熱氣騰騰的肉包子都不容易了。

    就只看見清伯一人站在老街上,佝僂着背,像個再普通不過的老人一般,他正好同樣望着這空蕩蕩的老街,大概他也覺得有些悽惶,同行們,好走。

    妖嬈的婦人還看到了酒館裏的玉娘,連忙放了旱菸站好,斂了疲憊的神色,神色端莊點頭行禮,玉娘也對她點點頭,繼續支着額頭看着這傳說中的老街,有種恍然如夢的錯覺,若不是鼻端還有些腥臭的血味,玉娘甚至都只會把這條街上的人當成在一夜之間全都搬走了。

    老街依舊乾淨整潔,整整齊齊的鋪子上了鎖,臺階上掃得一塵不染,並無半點兵荒馬亂的狼藉,就似主人家去遠遊了。

    老街上的細作們都是些講究體面的人,便是去赴死,也得將頭髮梳梳好,衣衫拉拉好,姑娘對着鏡子貼上黃花,公子腰間別好玉佩,這樣,纔算是對得起入過老街一趟。

    這條錯綜複雜的老街,神祕詭異的老街,集天下細作之最的老街,立下了無數功勞卻不被人知曉的老街,已快要變成一個傳說,有他自己的運行規則與自成一套道理體系的老街,遊離於王權律法道德等等一切底線之外的老街,走到了歷史的盡頭。

    多年前石鳳岐就說過,想讓老街消失,除非這天下一統,除非再無多國並存的情況,除非不再需要細作與情報的交換。

    天下正在一統,那麼老街,也理所應當地被取締消亡。

    尤其是在發生了大隋在後蜀的細作被屠殺殆盡的事情之後,大隋的政權系統,必須拿出一些誠意來,安撫一下大隋其他的細作,也必須拿出一些態度來,告訴有些人,大隋的人,不是隨隨便便可以殺的。

    摸了老虎的屁股,總是要做好被老虎咬的準備。

    挺殘忍,老街上的他們曾爲君王鷹犬,像條狗一樣用最敏銳的嗅覺去探知各種不能見人的祕密。

    一轉眼,就真的像條狗一樣,被關進了大牢也有一些選擇了死亡的,真是個聰明的選擇,不是嗎

    細作們會不會獲救,要看他們的君王願不願救。

    不過,大概不是誰都有南燕九十二細作那樣的好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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