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侯府後, 蘇錦帶着孩子們直接趕往葫蘆巷。

    阿貴早在巷子口等半天了, 看到蕭府的馬車, 阿貴立即跑過去,興奮地在窗邊喊老闆娘。

    蘇錦挑開簾子, 見他笑得歡,奇怪道:“什麼事這麼高興”

    阿貴故意賣關子:“一會兒您就知道了。”

    蘇錦撇撇嘴,笑了, 阿滿瞅瞅二人,聽不懂, 反正孃親笑她也笑,傻乎乎地湊在窗前看阿貴。

    馬車停了下來, 阿貴抱阿徹阿滿下車,再扶蘇錦下來, 蘇錦擡頭一看,就見新賃的宅子白牆灰瓦,乾乾淨淨,彷彿才修繕過不久, 走進宅子後,又見裏面別有洞天, 宅子雖小, 假山盆景花園卻五臟俱全,雅緻極了。

    蘇錦終於明白阿貴在笑什麼了, 挑眉問他:“還是一兩銀子的租金”

    阿貴笑着道:“對”

    蘇錦在鳳陽也租過宅子, 同樣的租金, 但金陵乃京城,這宅子又精緻漂亮,怎麼會這麼便宜

    阿貴湊到蘇錦身邊,低聲解釋道:“之前京城動亂,走了一些百姓,後來皇上登基,有些朝臣、百姓心有不滿,或辭官歸隱或背井離鄉,我來的時候正巧趕上這家主人要搬走,我與一個遼東商人一起爭租,主人家聽出我是揚州人,就租給了我,價格還降低了,故意氣那遼東商人。”

    蘇錦聽了,不知該佩服宅子主人有氣節,還是同情新帝,當初也是堂堂遼王,開國皇帝周武帝名正言順的親兒子,這一發兵,他本人與整個遼東,竟然被一些忠心惠文帝的官民當成了外族蠻夷加以唾棄。

    不過,蘇錦很快就不管那些了,只高興自己碰巧撿了個便宜。

    阿貴還有個驚喜送她,因爲類似的緣故,阿貴在主街賃了一處兩樓鋪面,價格也便宜。

    “老闆娘,咱們可以做個小酒樓了。”阿貴搓搓手道。

    蘇錦斜他一眼:“做酒樓,你會炒菜”

    阿貴不會,但可以請個大廚嘛。

    蘇錦就想做包子,別的生意再賺錢,少了包子,她也不想幹,辦豬舍她也主要是爲了供自家包子的肉餡兒用,順帶着賣.肉給其他商戶。

    “明日我去那邊看看再說。”天快黑子,蘇錦坐了一路車,腰痠腿痠,只想先好好睡一覺。

    睡覺之前,蘇錦去了阿徹的房間。

    明早阿徹便要進宮陪伴三皇子周元昉,宮裏規矩更多,在遼東時阿滿生辰阿徹還可以告個假回家給妹妹慶生,這下進了宮,便是可以開口求皇上皇后,蘇錦也不想兒子因爲這種小事去打擾帝后。

    “阿徹,進宮後你便一心給三皇子當伴讀,照顧好三皇子也照顧好自己,務必處處謹慎,家裏有娘,不用你擔心,知道嗎”蹲在牀沿前,蘇錦搓着兒子的腳丫子道,十歲的小少年,腳掌已經比她手掌大了。

    阿徹不想累母親幫他的,只是推脫不過。

    看着溫柔的母親,阿徹沉穩道:“娘放心,我都明白。”

    進京之前,皇后也單獨找他叮囑過,皇后想的,比母親想的更復雜更長遠。皇上登基後封了王妃皇后卻沒封世子爲太子,光這一條,就另人深思了。

    翌日清晨,阿徹戴上“三皇子伴讀”的腰牌,告別母親進宮。

    蘇錦站在門口,遠遠地目送兒子,無論多少次,她都不捨。

    .

    宮裏,正德帝與文武百官剛下早朝。

    京城禁軍分爲京營與上直二十六衛親軍,前者負責守護京師,後者負責護衛皇城。正德帝親自提拔起來的四位大將,除了封侯,官職任派上,柴雄、張進都在京營做事,霍維章當了錦衣衛指揮使,蕭震則是府軍前衛指揮使,負責帝王近身侍衛,行走宮中。

    內閣也在宮中,大臣們陸續離開大殿,沈復暗暗打量蕭震,以前沈復只知道蕭震英武挺拔,武藝超羣,擅長兵法屢立戰功,此時細細觀察,才發現蕭震五官俊朗,其實也是個美男子,只不過他氣勢過於冷峻沉肅,容易讓人忽略他的英俊。

    沈復突然想起少年時的一件往事。

    那年蘇錦十四,他約她去看日出,山峯爬到一半,蘇錦累得走不動,撒嬌讓他揹着。穿紅裙子的小姑娘捂着胸口坐在一塊兒平石上,氣喘吁吁,臉頰緋.紅,丹鳳眼抱怨又嬌嬌地瞪着他,花朵似的容顏,沈復就想,別說揹她上山,揹她一輩子他都願意。

    可惜心有餘而力不足,揹着她走了沒多久,沈復就走不動了,他不肯說出來,蘇錦抹把他臉上的汗,忽然哈哈大笑,叫他快放她下去,免得摔了她。沈復不得已鬆手,然後蘇錦捏捏他胳膊,開玩笑地問:“戲文裏說書生

    手無縛雞之力,沈雲亭,你殺過雞嗎”

    沈復沒殺過雞,他也不想殺雞,他只是撲過去,將她壓在山壁上親,親得她再也沒有力氣嫌棄她。

    十年前的記憶依然清晰,沈復閉上眼睛,心中悔恨如洪水蔓延。

    蘇錦嫁的鐵匠馮實,沈復也認得,得知蘇錦嫁了那樣一個人,沈復遺憾卻更慶幸,因爲他覺得,蘇錦只是爲了報復他才故意嫁了一個完全配不上她的男人,因爲沈復相信,蘇錦終生都不可能愛上馮實。

    可如今,馮實早死,蘇錦住在蕭震家裏,她喜歡雄偉有力的男人,蕭震正是那樣的。

    “沈大人,想什麼呢”他久立不動,一位內閣的同僚好奇問。

    沈復睜開眼睛,桃花眼平靜如水,淺笑道:“忽然想起一位故人。”

    他聲音不低,不遠處,蕭震目光微動。

    沈復等着他看過來,但蕭震只是轉身,朝另一個方向去了。

    沈復便也去了內閣。

    新帝登基,朝中各種事情堆積如山,沈復專心處理政務,暫且無暇多想。皇上派人來傳他,沈復迅速整理好手頭的奏章,快步去了乾清殿。乾清殿分爲前後兩殿,平時皇帝在前面處理政務召見臣子,忙完後再去後殿飲食起居。

    內侍直接將他領到門外,沈復聽見裏面有男童郎朗的讀書聲,應是三皇子。前日皇后與大皇子、三皇子才抵達京城,沈復還不曾近距離與這兩位皇子接觸過,倒是二皇子,一路跟着皇上討伐,沈復與其已經很熟悉了。

    “進來吧。”內侍通傳後,裏面傳來正德帝含笑的聲音。

    內侍挑簾,沈復低頭而進,視線所過之處,除了坐在暖榻上的正德帝,還看見兩個身量相仿的少年,應該是三皇子與他的伴讀了。匆匆一掃,沈復沒看二人容貌,先向正德帝行禮。三皇子周元昉扭頭看他,因爲沈復低着頭,暫且沒發現不對兒,阿徹謹言慎行,壓根沒亂看。

    正德帝示意沈復免禮,指着周元昉道:“這是朕的三皇子。”

    沈復看眼周元昉,恭敬行禮:“臣見過殿下。”

    年輕的內閣首輔,膚白如玉,眼似桃花,宛如神仙下凡。

    周元昉震驚地張開了嘴,下意識地往後看。

    沈復沒等到三皇子的迴應,疑惑地擡眼,順着周元昉的視線望去,只見那裏站着的伴讀約莫十歲左右,膚白脣紅,沉穩地垂着眼簾。這一眼,沈復覺得此子頗爲眼熟,倒是沒想太多,畢竟,沈復是個書生,從小到大看書的時間比看自己多,對自己外貌的熟悉,還不如身邊人。

    正德帝繼續道:“此子叫馮徹,是武英侯的義子,朕見他聰慧穩重,便命他陪伴三皇子讀書。馮徹,你面前的就是內閣首輔沈大人。”

    阿徹聞言,這才轉過來,欲朝沈復行禮,然而視線落到沈復的臉上,阿徹突然定在了那裏。

    阿徹很熟悉自己的五官,因爲小時候總有人說他不是父親的孩子,阿徹試圖從鏡子裏找到他與父親馮實的相似之處,當母親告訴他真相,阿徹很難受,揹着母親哭過很多次,然後,他繼續照鏡子,希望自己越長越像娘。

    然而,他漸漸長大,還是不像娘,像一個他沒有見過的書生,一個姓沈的小人。

    今日,那個小人出現了。

    阿徹渾身發抖,他極力掩飾,低頭行禮:“馮徹拜見沈大人。”

    小少年的每個字都在顫抖,但“馮”字咬得特別清晰。

    沈復怔怔地看着對面的少年。

    如果說,他一時沒有將阿徹的五官與他聯繫到一處,當正德帝表明阿徹的身份,告訴他阿徹是蕭震的義子,是蘇錦與馮實的兒子,剎那間,沈復只覺得天旋地轉。馮實矮個子小眼睛,他怎麼可能生出這麼漂亮的兒子

    但阿徹是蘇錦的兒子,是,是那日桃花叢中,他留在她體內的種。

    也就是說,他拿着十兩銀子去與蘇錦斷絕關係時,那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已經懷了他的孩子。

    年輕的首輔臉上,忽然落下淚來。

    周元昉卻更在意阿徹慘白的臉,他知道,他的夥伴不喜這個姓沈的。

    “父皇有事,兒子先行告退。”攥住阿徹發抖的手腕,周元昉不等父皇答應,飛快離去。

    正德帝不以爲意,探究地打量沈復。

    沈復背過去收拾儀容,然後轉身,撩起衣襬跪在地上,叩首道:“皇上,沈復有罪。”

    他有罪,他負了一個叫蘇錦的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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