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頭一天,羅家的習慣是不出門,也不做旁的什麼事,只管在家中悠閒喫喝、嬉笑玩樂。

    羅翠微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前兩日她整個人都似乎處在一種低迷的氣團中,挫敗、沮喪、失落、難堪,種種複雜的心緒重重疊疊,讓她往常強撐的那種潑辣氣勢垮了個一塌糊塗。

    不過,自打在父親面前哭過那一場,又得了他指點迷津後,她已好了許多;再加上除夕夜與家人們熱鬧痛飲一場,今日又睡得飽飽的,一切不好的事似乎都已隨着舊年的爆竹聲煙消雲散。

    梳洗齊整,再換上一身新嶄嶄的大紅金絲繁花錦深衣,又是那個光彩照人的羅翠微了。

    她笑意疏懶地隱着呵欠去了廚院。

    司廚見她這模樣,便打趣笑道,“大姑娘這是餓醒了”

    “可不是”羅翠微笑眼彎彎看向竈上,“我像是聞到牛乳粥的味道了。”

    “大姑娘這鼻子就是靈,今日還特意從窖裏取了些果子加進去,解解油膩,”司廚一邊示意小徒弟去替她盛來,又道,“夫人特意吩咐給大姑娘溫一盅,就知你醒來就要餓的。”

    “還是母親周到,”羅翠微從那小徒弟手中接過盛滿粥的小盅和銀匙,“小菜和點心都不用了,我昨夜喝了些酒,這會兒還不大舒服,癡不了多少。”

    小徒弟忙道:“那給大姑娘端去膳廳喫”

    “不用那麼麻煩,我就這麼邊走邊喫,”羅翠微笑道,“反正今日是初一,便是沒規沒矩,也沒人會來訓斥我。”

    “這話說的,”那小徒弟也笑,“便是平日裏,也沒誰敢輕易訓斥大姑娘啊。”你每回一卯起脾氣來,整個羅家就數你最兇,除了家主你怕過誰啊

    當然,後頭這半截話小徒弟也只敢在心裏說說。

    羅翠微當然也猜得到這小徒弟心裏在想什麼,不以爲忤地笑笑,端着那盅牛乳果粥轉身出了廚院。

    她就真的一路悠哉哉喫着粥,往羅翠貞住的那間院子行去。

    才走到花園,就碰見正四處尋她的羅風鳴。

    “姐,我正着你呢,”羅風鳴斯文俊秀的面上隱隱有些惱,卻顧忌着新年頭一日,不敢亂髮脾氣觸黴頭,“昭王府將咱們前日送去的年禮退回來了。”

    “哦,不缺錢了”羅翠微聞言不驚不詫,眼底有笑,輕揚的眉梢裏全是興味。

    羅風鳴悻悻地拿腳尖輕輕踢着花園小徑上的鋪路碎石,不大開懷:“怕是和黃家結盟了吧。”

    羅翠微又舀了一匙乳粥送進口中,片刻後纔不疾不徐地笑問,“只退了那匣子金錠”

    雖說她已不打算再與昭王府有什麼瓜葛,可她總覺得自己不至於走眼。

    在她看來,以雲烈的心性與做派,應當也只是覺得那匣子金錠做年禮太過出格才退回來的。

    此刻她反省一下,也覺當日做出“送一匣子金錠”這事太過意氣用事了,突然送那麼重的禮,任誰見了都會覺得這其中有詐,不被退回來纔怪。

    “嗯,當時一併送去的那盒子點心倒是收了,”羅風鳴雖心頭不大舒坦,倒也實話實說,“哦,添了一盆紫背葵做回禮。”

    羅翠微擡眼望天,好半晌後才自嘲地笑笑,“行,知道了。”

    每日前往昭王府付錢取幾片新鮮的紫背葵葉子,這是她與雲烈最初達成的交易,也算她之後總能成功踏入昭王府底牌。

    或許也是她與昭王府之間唯一一筆成功的“交易”張文平那事不算,畢竟沒收錢如今雲烈添一盆紫背葵送來做回禮,大約也就是打算委婉地斷了她再去昭王府登門的由頭吧

    不過,他能收下那盒子點心,倒也算是厚道地給她留了最後一點顏面。

    她心中承下他這情,將來就如他所願,再不去打擾了。

    此時的羅翠微再不是前兩日那樣頹喪,反倒笑着寬慰着氣悶悶的弟弟,“沒事的,咱們明年,哦不,今年,最重要的事,就是想法子繞開黃家,旁的事都沒所謂的。”

    既已決定調轉馬頭另尋出路,不再陷入與黃家的纏鬥,那即便昭王府與黃家當真結了盟,她也不在乎。

    哪怕心裏有點悶悶的,那也不打緊,忍忍就過了。

    “走,找羅翠貞玩兒投壺去,”羅風鳴笑着輕推着長姐的肩膀,提出一個兇殘的建議,“咱們讓她把昨日得的壓歲錢輸個精光,看她哭得哇哇叫我心情就會很愉快了。”

    “你究竟是個什麼破哥哥”羅翠微哈哈大笑。

    亥時,夜幕已深,睡意全無的雲烈還在書房裏盯着邸發呆。

    一陣敲門聲後,熊孝義推門而入。

    “羅翠微今日依然沒有出門,羅家附近也沒有出現可疑人員。”

    自臘月廿九那日起,按照雲烈的吩咐,熊孝義每日派人輪流去羅家門口盯着,自也就要每日向雲烈回覆相關情況。

    雲

    烈漫不經心地翻着桌上的邸報,聞言只是點點頭,並未擡眼。

    “哦對了,有件事我想想可能不是太妙。”熊孝義並未立刻離開,反而面色惶惶地在他隔桌的對座坐下了。

    “臨川”雲烈眉目一凜,擡頭看向他。

    熊孝義重重搖頭:“臨川無事,北狄人也沒有趁機越過邊界找死就是,聽說,你讓陳叔將羅家前日送來的金錠給退了回去”

    “少廢話,說重點。”

    “前日送年禮來的人,是羅翠微的弟弟和夏侯綾,這事你知道嗎”熊孝義小心翼翼地觀望着他的神色。

    “哦,”雲烈面上波瀾不驚地點點頭,淡聲道,“之前不知道,這會兒知道了。”

    之前陳總管只對雲烈說“羅家的人來送年禮”,沒說來的是誰。

    熊孝義見他似乎一點都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頓時有些急了:“你是不是還送了一盆紫背葵過去”

    “關你什麼事”雲烈似乎對此事興致缺缺,垂眸又繼續漫不經心翻看着邸報,“若你閒的慌,不妨拎一桶水到曲廊下頭去擦欄杆。”

    “你將羅家的年禮退回去,還附贈紫背葵一盆,莫非就是想暗示羅翠微識相些,往後再也別來了”見他始終平靜到近乎冷淡,疑惑的熊孝義不由做此揣測。

    “胡說八道。你那熊腦子裏是被塞了些什麼草料”雲烈終於擡眼正視熊孝義,目光卻嗖嗖如帶火的小刀,“怎麼會生出如此離題萬里的想法”

    他只是不想再欠她更多,纔將金錠還回去的。至於那花他就是看着花開了,順便送個回禮。

    對,只是順便,絕對沒有想討她歡心展顏的意思。

    嗯,一點都沒有的。

    “看來你的用意不是我想的那樣,”熊孝義撓撓頭,“可你前日見黃靜茹時,羅翠微的弟弟和夏侯綾正巧就來送那份年禮;緊接着,今兒你就把羅家的拜年禮原樣退了回去。這種情況,是個人都會像我先前那樣想吧”

    才接見了人家的死對頭,跟着就退了人家的拜年禮

    “不、不是還添了花做回禮嗎”雲烈脊背發僵面上卻強做鎮定地嘴硬道,“這不就顯出友好善意了”

    “你是不是忘了羅翠微最初是爲什麼天天到這兒來的”

    當熊孝義略帶遲疑地問出這個問題後,雲烈暗暗驚出一身冷汗,終於意識到整件事是多麼荒腔走板了。

    最開始時,羅翠微是用“每日過來銀貨兩訖,討幾片新鮮紫背葵葉子給父親入藥”這筆小交易,才換得他鬆口同意她每日到昭王府來的。

    眼下他整盆送去羅家,在不明就裏的人眼中,可不就是趕人的意思嗎

    這賊老天,怎麼偏偏讓紫背葵先開了花

    若今日開的是別的花,那就什麼誤會也不會有了。真煩人。

    “這些事剛好都攪和在一處,讓人不多想都難,”熊孝義有些憂心地嘆着氣,“羅翠微怕是要誤會了。”

    雲烈不願在熊孝義面前露怯,雖心中發慌,面上卻仍舊波瀾不驚,從容以對:“既是誤會,等過幾日她來時,好好向她解釋清楚就是。”

    “那萬一,她氣到不來了呢”

    熊孝義這個假設,讓雲烈眉心一跳,佯作的鎮定幾險些就要破功,“她還不至於這麼小氣”吧

    子時,回到寢殿好半晌的雲烈仍舊毫無睡意。

    他甚至連內殿都沒進,只是坐在前頭的桌旁望着那一盤花兒模樣的糕餅,滿面愁雲,不知該如何是好。

    直到明燭燃燒過半,他忽然憶起小時候還住在內城時,似乎見過四皇姐因爲什麼事而躊躇不安,最後就拿了一朵花來撕花瓣,說這是一種“問神”的法子。

    他心念一動,起身走到寢殿門口,做賊似地從門縫往外瞧了瞧。

    確認無人窺視後,他將門閂上,這才重新回到桌前坐下。

    輕顫的大手小心地從碟子裏拿起一塊花形的餅。

    這是廿九那日隨着羅家那匣子金錠一起送過來的。

    羅家的廚院功夫下得很是精細,不過小小一塊年節糕餅,也做得栩栩如生,那花瓣精巧繁複、層層疊疊,在搖曳燈火下活靈活現。

    他仿效着記憶中四皇姐當年做過的那樣,輕輕掰下一瓣,順手扔進自己口中,心裏默唸:她會來的。

    又一瓣:她不會來了

    再一瓣:會來的。

    不、不會來

    會來

    不會

    雲烈目露兇光地瞪着手上最後一瓣糕點,皺緊眉滿面氣惱,忿忿嘀咕

    “這法子根本就不準。”

    或許,要換一朵真花纔會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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