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賀國公府的帖子上說是“賞花宴”,並非單獨宴請,加之又正逢新年,衣飾、妝扮都需慎重斟酌, 既不能露怯, 也不能太過張揚。
在夏侯綾的從旁協助下, 羅翠微最終穿了一襲雪青色的繁花錦垂袖曲裾,又梳了雅緻的百合髻,在髮髻中綴上幾粒小巧的明珠, 瑩亮如星子在發間閃爍。
既有錦衣華髻,自就不能素面朝天, 面上妝容也費了不少功夫。
如此這般收拾停當後, 她才與夏侯綾並肩說着事, 不疾不徐地出了院子。
剛走出院門口沒多遠, 門房就疾步來稟, 說門口有個看起來氣勢洶洶的人要見她。
“他沒說是來做什麼的, 只說讓轉告大姑娘, ”一路跑來的門房小口喘氣, 頓了頓才道, “雲烈求見。”
這四個字簡直振聾發聵。
滿眼震驚的羅翠微紅脣開開合合好幾回, 半晌才吐出一句:“這是他的原話”
門房使勁點頭,“原話, 就這四個字。”
“阿綾, ”羅翠微偷偷嚥了一下口水, 渾身上下僵到微顫,“扶着我些。”
夏侯綾挽住她的胳臂,和她一樣顫,“那可是一位正兒八經開了府的殿下”
昭王殿下親自登門,求見羅翠微
列祖列宗在上,羅翠微今日給京西羅家掙回好大臉面
滿庭生輝光耀門楣
其實,自初二那天羅翠微看到花盆底下那枚“少府匠作”的印記後,就已明白雲烈並不是要斷絕往來的意思。
本是她接近他的初心不正,追根究底理虧的人分明是她羅翠微。
之前那些誤會讓她以爲雲烈與黃家達成同盟,便理直氣壯將心頭的負疚與後悔扔到了一邊。
可當她明白那都是誤會時,那些負疚與後悔便又回來了。
這幾日她沒有去昭王府,是因爲沒有勇氣。
她始終沒有想好,該如何向雲烈坦白自己最初那些陰暗心思。
她不知他會不會諒解,會不會願意繼續接納她這個曾經想算計他、利用他的朋友。
萬沒料到,他今日反倒親自登門,還放低身段“求見”,這誠意十足姿態對她可謂極盡友善禮遇。
即便他什麼都不說,她也能明白他是來講和的。
羅翠微站在自家中庭迴廊下,仰着臉,靜靜等待眸中那層慚愧的薄淚緩緩褪去。
等她攢滿足夠的勇氣,她會向雲烈坦誠一切的。
眼下,還是先不要辜負了他今日親自登門講和的好意吧。
雲烈可以指天立誓,他真的是來“負荊請罪”、低頭求和的。
可惜世事難料,乍見羅翠微,他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不是溫和有禮的問候寒暄,也不是精心準備的解釋致歉。
“竟然偷偷摸摸上了妝。”
沉嗓因強壓着憤怒而有一絲輕顫,又因緊咬着發酸的牙根,使他的語氣顯得咬牙切齒。
幾乎可以說是很不友好了。
“上妝這種事並不需要偷偷摸摸,”羅翠微先是愣了愣,回過神來後就不免詫異地笑問,“你今日竟看得出我上妝了”
像熟稔老友般,半帶調侃地接了他的話茬。
聽她稱的是“你”,而不是“殿下”,雲烈心頭稍定,挑了挑眉,哼道:“我又不是瞎的。”
也不知爲什麼,一邊說着,竟就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食指輕輕在她脣上點了點。
他擡手將沾了一抹紅的指腹亮在她眼前,“吶,口脂顏色這麼紅,一眼就”
羅翠微瞪大了眼,一動不動。
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的雲烈神色大亂,飛快收回得意洋洋的手背到身後:“呃,誤會就腦子一抽”
場面相當尷尬。
羅翠微忍耐地閉眼深吸一口氣,強令自己忽視兩頰上的滾燙,“你這大清早的來堵我家門,就是想來討一頓打嗎”
若非對他的人品、風骨有所瞭解與敬重,她真的要以爲這人大清早跑到她家來,就是爲了調戲她。
“有、有事跟你說。”雲烈無端嚥了口水,將背在身後的右手捏得死緊。
他懷疑,自己的臉此刻可能比她更紅。
再度深吸一口氣後,羅翠微輕咬脣角,沒來由地側過臉哼笑一聲,“有話就趕緊說。”
說不上來爲什麼,她明明覺得眼下的場景很荒唐,卻又忍不住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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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這事,說來話長,”雲烈抿了抿脣,面上的熱燙稍退,“或許你得請我去你的書房坐下來喝口茶,喫個點心,慢慢說。”
這招他前幾日纔對雲沛用過
“今日怕是要招待不周了,”畢竟他來者是客,且還是個紆尊降貴的來者,羅翠微歉意地笑道,“我有事要出門。”
“若是去賀國公府賞花,那就不必出門了,”雲烈淡淡勾起了脣,眸心閃着愉悅晶亮的星芒,“他家沒花了。”
果然沒過多會兒,賀國公府的人就來致歉,說是府中出了些小事,賞花宴要改期。
於是如雲烈所願,羅翠微將他請到了書房內,讓人送來一壺上好的雪頂茶,還有兩碟子精緻的點心。
“賀國公府的花怎麼了”
滿意地接過羅翠微親手替他斟的茶,雲烈先低頭淺抿一口,這才避重就輕地答道,“他家昨晚鬧鬼,後來花就全沒有。”
“鬧鬼奇奇怪怪的,”羅翠微輕蹙眉頭,旋即搖搖頭,換了個問題,“你特意過來,是要說什麼事”
見她態度坦然,並沒有想象中的冷漠敵視,雲烈也不再忸怩,乾脆利落地將誤會講清楚。
“我曾聽到些風聲,知道黃家和羅家打對臺的事。正好黃家投拜帖來,我就想替你探探他們是不是有什麼陰謀。怕你心裏不舒服,才先瞞着沒說的。”
這個緣由十分出乎羅翠微的意料,也讓她心中又生慚愧。
見她垂眸發怔,雲烈“嘖”了一聲,接着又道,“那日正好紫背葵開了花,我給四皇姐送了一盆,就想說朋友之間要有來有往,就給你也送一盆,沒別的意思。”
今日的雲烈特別坦誠,也特別不惜話。因爲他在來之前就打定主意,一定要將誤會解釋清楚,絕不含含糊糊再旁生枝節。
而很顯然,他也做到了。
“花,很漂亮的,”羅翠微舉目望向他,笑得很真誠,“多謝。”
“喜、喜歡就行,”雲烈被她那明亮的笑閃得心頭一顫,倏地將視線撇開,清了清嗓子,“還有什麼事需要我解釋的嗎”
羅翠微捧了茶盞,歪着頭笑覷他:“既大家是朋友,那你爲什麼將我送的年禮退回來”
“沒有人會用一匣子金錠做年禮的,”雲烈立刻回頭,沒好氣地輕瞪了她一眼,“若我收下那麼重的禮,言官御史們能將我彈劾進宗正寺的牢裏。”
見雲烈似乎沒想深究“她爲何要送那麼重的禮”這件事,如釋重負的羅翠微仰頭悶笑,笑得睜不開眼,“宗正寺的牢房可不是普通的牢房,若非皇室、宗親還沒資格被關進去呢。”
“謝謝,我並不想有這樣的榮幸。”見她笑得開懷,雲烈心中的石頭放下,面上也隨之漾開了暢快的笑意。
從前他聽人說,許多姑娘家氣性大,被惹惱以後總是很難哄的。
可他面前這個顯然不同一般,將誤會說開後就半點不爲難人。
她怎麼就這麼好呢
“所以,這就講和了吧”雲烈再度確認。
羅翠微笑着點點頭:“嗯。”
誤會澄清後,雲烈可謂身心舒暢,又喝了一盞茶後,就開始反客爲主了。
“喂,有個事,怕是該你給我一個解釋了。”
羅翠微心中一緊,“什、什麼”
“往常去我家時都隨隨便便,”雲烈以目光掃視了她的裝束,冷哼,“去賀國公府就盛裝出席,嗯幾個意思”
這麼明顯的厚此薄彼,讓他非常在意,這事必須得有個說法。
聽是這個問題,羅翠微吐出一口長氣,沒好氣地笑了:“去你那兒有什麼好盛裝出席的你根本就分不清別人到底有沒有上妝。”
今日她算是明白了,這人區分一個姑娘有沒有上妝,只能通過“是否點了口脂”來判斷
愚蠢的粗糙漢子,完全不懂姑娘家妝容裏那些繁複的花樣。
“我哪裏分不清了上回不過是”
說起“上回”,雲烈不免就回想起被羅翠微拉住手去蹭她面頰的那一幕。
哽了片刻,他眉頭微蹙,不耐煩似地輕嚷,“好吧好吧,有時候是看不大出來。誰叫你上不上妝都一樣好看,分得清纔有鬼了。”
嗯
羅翠微盯着他看了半晌,發現他神色坦然,於是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只能倏地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這舉動着實有失文雅,可她沒辦法
被、被甜到了。
真是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