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那場馬球賽過後,由於在獵場的營地上不便沐浴, 幾位殿下只是湊合着稍做擦拭並換了衣衫, 忍了這半晌的滿身黏膩也是不易, 顯隆帝便喚了他們一道回行宮泡溫泉去。
泉山本就是個遍地溫泉的寶地,行宮之內更是精心修砌了許多大小不一、意趣各異的湯池室,陳設精緻、物事俱全。
顯隆帝自是要去最大的那間紫英館, 安王雲煥乖巧跟隨,連洗個溫泉都沒忘記要“承歡膝下”;錦惠公主雲沛與桓榮公主雲汐各自挑了離紫英館不遠的左右兩個中等湯室, 無言地表達了各自對對方的嫌棄。
而此時的雲烈滿心不豫, 只想離紫英館裏那個“不上道的老頭兒”遠一點, 便刻意走到最最角落裏的一間小湯室。
摒退了伺候的行宮侍者後, 雲烈雙臂舒展在湯池邊沿, 大半身沒在湯池中, 閉目發呆。
就在他心煩意亂之際, 有不輕不重的悉索腳步聲邁近。
雲烈冷冷輕哼, 動作疾如閃電地拔下束髮冠上的簪子, 反手就朝聲音的來處扔去。
他正不高興呢, 管他來的是誰,先下手爲強就對了。
一聲驚訝又喫痛的悶哼後, 來人咬牙道:“老五, 你這是要弒兄”
雲烈懶洋洋扭頭, 見恭王雲熾正捂着肩膀嘶痛瞪人,便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脣,“原來是三皇兄,失敬。”
活該,誰叫你在我背後鬼鬼祟祟的。
好在雲熾也未與他計較,只是在除下外袍時盯着袍子肩處的裂口道:“你得賠我一件新袍子。”
“沒錢。”雲烈看也不看他一眼,閉着眼就將這筆賬給賴掉了。
片刻後,雲熾也下到湯池中,與他並肩同靠在池壁上。
“不高興呢”
恭王雲熾爲皇后所出,在顯隆帝衆多兒女中排行第三;因他前頭的兩位兄長早夭,他變成了眼下衆位皇嗣中最年長的一位。
他明面上既不領軍,也不協政,誰也說不清顯隆帝允他開府的依據爲何,總之他就在衆人的茫然、驚詫與揣測中成了五位開府殿下之一。
對於這位兄長的親切關懷,雲烈根本懶得搭理,閉目如老僧入定。
對於雲烈的沉默以對,雲熾非但毫無慍色,還溫聲笑了出來,“就算不能做到兄友弟恭,你至少也可以假作和善地應付一下吧”
“沒必要,”雲烈囂張地哼了一聲,終於睜開了眼,“我又不打算從你手上討什麼好處,費那假模假式的勁做什麼”
溫泉湯池裏雲蒸霞蔚的水霧氤氳,卻遮不住雲烈那身坦蕩的傲氣。
“你這傢伙打小就這樣,倔起來十足是個槓精,難怪父皇總懶得理你。”雲熾沒好氣地笑斥着,伸手想去拍他的頭。
雲烈扭頭冷冰冰瞥了他一眼,見他急忙收回手去,這才“呿”了一聲,“說得像那老父皇很愛理你似的。”
許是因爲年紀最長,又是皇后所出,雲熾性情溫平持重、少年老成,說起來也不是個會賣乖討巧的,在顯隆帝面前的待遇,比雲烈也好不到哪裏去。
被雲烈反脣相譏,雲熾也不生氣,只是溫和笑問:“聽說,先前在獵場那邊時,你請父皇爲你提親,被拒絕了”
雲熾很不客氣地將那盞茶從他手中搶走。
雲烈也沒說什麼,只是抿了抿脣,另取了杯盞重倒了一杯。
他和那老頭兒說這件事,前後腳到現在也不過就一個多時辰,雲熾卻什麼都知道了。
什麼都不必問,也不必費勁去查,就知道那老頭兒身邊有云熾的人。
“你呀,就光顧着生悶氣,也不想想父皇爲何不應你所請。”雲熾淺啜一口早春香茗,淺笑如春風宜人。
雲烈終於側過臉看了看他:“爲何”
“因爲你要的是提親,並非諭令賜婚,”雲熾看着自己這個耿直過頭的五弟,有些哭笑不得,“若是後者,父皇今日那樣開懷,必定就一口應下了。”
按照大縉民間的習俗,若是“提親”,被提親一方就有權選擇“答應”或者“不答應”,便是皇帝陛下親自出馬,面上也得尊重這民俗民風;若然遇到一家不怕事的,鐵了心就是不答應
皇帝陛下可是全天下最要面子的人啊
“哦。”雲烈將杯盞中的熱茶一飲而盡。
他當然知道,若方纔請求的是“諭令賜婚”,那老頭兒一定會應;可他不願。
“諭令賜婚”意味着“必須遵從”,羅翠微對他癡心一片,不該得到如此倨傲的對待。
既、既她那樣喜歡他,他總該珍惜她的心意纔是。
“我猜,是京西羅家的那位大姑娘”雲
熾笑問。
自打春獵出京以來,但凡稍微帶點眼睛的人,大約都已留意到了雲烈與羅家姑娘走得極近。
再加上之前雲烈半點不退步的堅持,迫使雲煥忍痛放棄唐家,不情不願地換了羅家;這事發生時雲熾就在當場,對此中內情可是再清楚不過的。
見雲烈抿脣不說話,雲熾知道自己猜對了。
雖說京西羅家只是商戶平民,可雲氏皇族並非沒有與平民聯姻的先例,雲烈有心於羅家的姑娘,倒也不是什麼驚世駭俗之事。
只不過
雲熾笑眸中帶着求證與探詢:“想好了若是選了她,你知道自己會錯過什麼吧”
眼下儲位虛懸,五位開府殿下都算是離儲位最近的人。
如今五人手中各有籌碼,大面上勉強還能算旗鼓相當,誰也不敢保證能將誰一把就按死到不能翻身,所以只在暗地裏動些手腳扯扯別人後腿。
目前五人中沒有一個已成親的,說穿了就是因爲,他們選擇什麼樣的門第締結姻緣,將會是徹底改變他們手中籌碼分量的舉措。
雲烈這一上來就挑了個在朝堂上無絲毫背景、勢力的商戶平民之家,無異於在宣告主動退出這場角逐。
“什麼也沒錯過,”雲烈淡淡哼笑一聲,“你們想要的,我未必稀罕。”
他又不是真傻,從前雲熾始終對他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今日卻忽然萬般友愛地跟過來與他進行這場“兄弟談心”,無非就是看明白了他無意儲位,這才態度大改地親近起來。
可不管對方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罷,雲烈都不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