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烈趕忙將軟枕扔到牀角,替她將那盅慄茸羹端到面前。

    雪白的鯽魚湯混入少許骨髓汁,再放進栗子和米,文火熬成茸羹,其上用南瓜、枸杞、嫩青豆等各色菜丁擺了一道漂亮的虹弧,色香味都有,進補也是恰好得宜。

    雲烈一手託着湯盅底部,一手自覺拿起小匙,認認真真餵過去幾口,見羅翠微神色稍緩了,這才清清嗓子開始解釋。

    “她這麼小小一團,又不會說話,咱們不能欺負她。”雲烈垂眸看了看牀榻內側,眼角眉梢全是笑。

    襁褓中那個臉圓圓的小不點正吮着手指睡得香甜。

    望着他那珍而重之的神色,羅翠微心中一動,隱約有些明白他的用意了。

    不過她沒吭聲,耐心地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她想姓羅還是姓雲,”雲烈將目光收回來,重新與愛妻四目相接,“待她大一些後,自己選。”

    他們兩人的女兒,就該是這天地間最自在、最鮮活模樣。

    “她只需德行端正、俯仰無愧,旁的事都可隨心,我們護她。”雲烈眸中有光華璀璨,堅定至極。

    羅翠微略略垂首,望着身側襁褓中的小圓臉,笑出了聲。

    “原以爲我父親已算是縱女成癡,你卻還更勝一籌。”

    她擡眸對上雲烈的笑眼,點點頭,“好。”

    被暫時命名爲“圓子”的小小姑娘猶自酣甜沉睡,全不知她的父母送了她一件多麼珍貴的見面禮。

    不過,等她將來長大了,總是會明白。

    姓雲還是姓羅,指向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非常好運地遇上一對慷慨至極的父母,在她出生伊始,就大方地將抉擇的權力送給了她,並沒有強硬地替她定下此生。

    任她是想風骨昭昭還是溫軟和寧,還是要肩扛日月還是縱心恣意,都由她自己選。

    無論她最終願意成爲什麼樣的姑娘,她的父母都會護她到底,會在她行差踏錯時予她提點,在她跌倒受挫時給她懷抱。

    她的父母會讓她永遠有退路,始終有歸處。

    昭王府新生的圓子小姑娘打從生下來那時起就不愛哭。

    據說當日穩婆對着小傢伙屁墩拍了好幾下,眼見都要拍紅了,她也只是哼哼兩聲而已。

    之後的日子裏,若是餓了困了,也不過就哼哼幾聲,藕節似的小短手、小短腿就胡亂動兩下,喫飽喝足後就只管睡,半點不折騰人。

    就是過於安靜了些。

    一個多月後,熊孝義前來向雲烈例行回稟防區事務。因他一進門就捶胸頓足哀嘆錯過了滿月宴,羅翠微便讓人將孩子抱出來給他瞧。

    熊孝義起了玩心,忽地將臉湊近小傢伙,做了個略顯可怖的怪相。

    那對烏溜溜的小圓眼只是盯着他看了一小會兒,便就啜着手指將臉扭向了一旁。

    熊孝義不信邪,又試了幾次,如故。

    他覺得古怪,好奇地向羅翠微問道,“她怎麼不吭聲的”

    尋常的小孩子被他那麼嚇,怎麼也該哇哇大哭了。

    “生下來就沒怎麼正經哭過,”說起這事,羅翠微笑得無奈,“都是昨日花明大夫拍了她一巴掌,她才應酬似地哭了兩聲。”

    可這麼大的孩子不愛哭,總是有些古怪的。

    入夜上榻後,羅翠微又想起這事,便難掩憂心地對雲烈道,“會不會是啞”

    “胡說八道。”

    雲烈擡手捂住她的嘴,低頭看了看躺在兩人中間啜手指的圓子,“她喫得好睡得香,什麼事都沒有,做什麼非要她哭”

    當初羅翠微生產時,他眼看着她那麼難受,就在心中暗暗決定,等這孩子生下來後,先揍一頓再說。

    可其實根本愛不釋手,哪裏捨得揍。

    “別家小孩兒這麼大的時候都愛哭的,”羅翠微拉下他的手,疑惑的目光也跟着垂垂望去,“我還是有些擔心。”

    “別家的小孩兒關咱們傢什麼事”雲烈將小圓子抱起來,舉得高高地,“成天啜手指,早晚把十個指頭都啜成縫衣針。”

    忽然被舉高的小傢伙似是一愣,停下了啜手指的動作,烏溜溜的圓圓眼盯着他看了好半晌。

    羅翠微沒好氣地笑着在雲烈肩上拍了一掌,“放下,別把她嚇着”

    “嚇不着,我早看出來了,”雲烈滿面得意地將小傢伙晃了晃,“膽子大着呢,對吧”

    小傢伙扭頭看了看羅翠微,再看看雲烈,忽然“嚶”了一聲,又接着啜手指。

    羅翠微見狀,無奈地在額頭上抹了一把,笑着搖搖頭,“行,你們慢慢聊,我睡了。”

    “不過,她臉這麼圓,我倒是很擔心。”雲烈忽然想起什麼似地,輕柔地將安靜的小傢伙放回原處。

    望着她的眼神漸漸就有些複雜起來。

    已躺好的羅翠微打了個呵欠,隨口道,“你都不擔心她不會說話,倒顧着擔心臉圓”

    臉圓有什麼好擔心的小孩子就要胖乎乎纔好。

    羅翠微側過身,正好看到雲烈又莫名衝孩子瞪眼,便忍不住支着腮,好笑地又道,“花明大夫說,有些人生完孩子後,有好一陣子都會古怪低落,喜怒無常。”

    “啊”雲烈茫然地看向她,不明白爲什麼忽然說起這個。

    “照這症狀,我總覺得這孩子是你生的纔對,”羅翠微笑着打了個呵欠,“你沒察覺你這陣子瞧着她時,一會兒高興得不得了,一會兒又板着臉嗎”

    雲烈擡起下巴“哼”了一聲,也縮進被中躺下,還順手戳了戳身旁的小圓臉。

    “我板着臉的時候,全是因爲忽然想起,這小混蛋當初叫過我一聲叔。”

    羅翠微聽得一頭霧水,“她都還不會說話,幾時叫過你了”

    “叫得可清脆,活生生把我從重傷昏迷中嚇醒。”雲烈咬牙切齒,滿臉不甘心。

    轉頭看到羅翠微眼中的詫異,雲烈頓了頓,解釋道,“哦,是在我夢裏叫的。”

    對此,除了一個“滾”字,羅翠微沒有什麼想說的。

    六月十二這日,羅翠微與雲烈照舊在書房裏各自忙碌着。

    算盤珠子清脆悅耳的噼啪聲,與翻閱摺子的悉索響動各行其是,卻又渾然一體。

    未幾,夏侯綾在書房外請見的聲音打破了平靜。

    羅翠微頭也不擡地揚聲應了,讓夏侯綾自行進來說話。

    今日一早夏侯綾便帶着宋秋淇去槐花渡接貨,想必只是例行回話,羅翠微手上便也沒停。

    “翠微。”夏侯綾低聲喚着,眼角餘光卻偷覷了旁邊桌案後的雲烈一眼。

    雲烈倒似全無察覺,照舊專注地看着手中的摺子,還順手提筆蘸了墨。

    羅翠微聽着夏侯綾的語氣不對,手上一頓,擡頭朝她看去:“貨出問題了”

    今日接的這批貨從宜州來,徐硯那條線上的。

    “貨倒沒什麼,”夏侯綾搖了搖頭,清清嗓子,目不斜視地盯着羅翠微桌案旁的多寶閣,“徐硯親自跟貨來了,他要見你。”

    “咔嚓”一聲脆響。

    羅翠微循聲望去,雲烈仍低頭看着面前的摺子,一臉無事。

    只可憐他手中那支狼毫,攔腰斷成了兩截。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