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慾望隔壁 >第一章 第七節 音樂會
    孟石今天的確有事兒離開了基地。這會兒,他坐在國家大劇院小演奏廳第一排,穿着他唯一的一套黑西服和平時總穿的白襯衫,兜口還插了塊白手絹。出門時他疊了半天,才終於將沒有褶子和污漬的一角露了出來,鬍子颳得溜乾淨兒,腳邊放着舊報紙包着的幾束麥穗和白色百合。出門時,白執在院兒裏撞見孟石,見他敞開的羽絨服裏是這身行套,來了句“帥”,搞得孟石心裏很樂呵,嘴上又往回憋。他這難得一見的彆扭把白執逗樂了。孟石這套衣服一年就見光那麼一兩次,白執頭一次見,大晚上的,再配上他眉目舒展的表情,怎能不讓人有些遐想不過白執絕不會說“約會啊”這樣的話,看他那彆扭的表情就知道革命尚未成功,所以給他打打氣,點到爲止,然後就若無其事地走人了。這就是爲什麼短短時間他就深得人心。細膩的思維加上專業素養使他給人送去需要的,卻不擅闖人家地界兒。今夜,對費羽算是有點例外吧。他試探性地想要伸只腳進去,她比慣常的冷漠還要冷漠的迴應卻莫名地讓他看到了一絲希望,就像人在雪地裏走着走着,腳就會暖起來一樣,有悖常理。

    此刻,孟石死死盯着他的希望舞臺左前方的那個身影,整個交響樂團在他眼裏都是糊的,是那個纖細身影的背景而已。白海洋身穿黑色長裙,坐在黑色三角鋼琴前,黑色長髮掖在耳後,露出小巧的耳朵和修長白淨的脖子,沉靜專注的臉孔讓孟石想起了夜晚中靜靜綻放的蘭花。他們在演奏德沃夏克的交響曲,曲子進入高潮,她白皙修長的十指在琴鍵上翻飛,身體一動彈,裙上水鑽的剖面就折射出幾道光,那光倒映在他眼裏,好像一個石子投進了一個深潭,惹起幾圈漣漪。臺上演奏的音樂在他耳裏也是糊的,他在心裏演奏着白海洋單獨彈給他的曲子。

    十年前,他二十歲,她十三歲,他是她的美術家教,她是他的天使。那時,孟石白天在路邊擺攤畫肖像,或者搞創作,還賣他自己的作品。畫和顏料都被他放在一個類似五斗櫥的鐵架上,鐵架綁在摩托車後座上。到了一個地方他就拉開五斗櫥展示,城管一來就馬上關上,背起畫板騎車就跑。這套動作他做過多次,最高記錄是十秒,從未失過手。有一天,來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戴着眼鏡,很儒雅,讓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一個山村民間畫藝人。他買了兩幅畫,一幅是後腦勺肖像,十指交叉放在腦後,另一幅是一個樹樁。買完又問他願不願意給她女兒做家教。那時,他一幅油畫賣兩三百,給人畫肖像就二三十。這活兒報價可觀,一個月四次,每次一小時,生活費到手,雖然遠點,他有摩托車,就接了。

    他還記得第一次騎了一個多小時到了那片別墅區的情景,保安和一隻吐着舌頭大喘氣的棕黑色狼狗一起虎視眈眈地瞅着他,死活不讓進。他感到自己的自尊被另一個世界的看門狗給碾壓了。正當他要轉身的時候,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婦女跑了過來,和保安打了個招呼,把他帶了進去。那婦女說,叫她王姐就行了,海洋很喜歡他的畫,在等着他上課呢。孟石想一個小學生能懂什麼,無非就是他用的顏色吧。他的畫都很寫意,顏色比較絢爛,比如樹樁上歪歪扭扭的年輪被他塗成了七彩的,那肖像一隻手是橘黃,一隻手是深咖,後腦勺又是綠的。

    門開了,週日上午的陽光在一個高挑的穿着黃棕色格子裙的少女身上打了彎,被彈得四處都是,那少女掬起兩個梨渦,眯起了狹長的、亮晶晶的眼睛,說了一聲,“孟老師好”,孟石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說了句你好。在那幾秒之間,他的腦子受了光和色彩的刺激,自動把眼前的情景變成了一幅油畫,那少女鵝蛋形的臉被中間高挑的鼻樑一分爲二,底下是一張小巧圓潤的粉紅小嘴,對稱,立體,古典這些詞彙在他腦子冒着泡,最後混成了一個白海洋。然後就是他不願回想的,他脫了鞋,左右兩個大母腳趾尖兒從襪子上的破洞露出,幸好那雙拖鞋是不露腳趾的,少女也好像沒看見。不過臨走時,少女給他的信封有點厚,裏面有上課的酬勞,還有一雙男襪。那幅畫和這雙襪子都被他藏在了心裏,不知不覺就藏了十年。

    後來,他逐漸明白了他爸爸爲什麼要找他來教她。她的畫比他的還要五彩,她可以把天和人塗成紅的、黃的、綠的、黑的。有一次,他來早了,看到她上音樂課。她的音樂老師讓她隨便用右手彈幾個音符,他用左手彈了一段連續的音符,反覆重複了幾遍附和着她。然後跟她講解作曲的基本原理。他明白了這是一位用心良苦的父親。白海洋曾經驕傲地給他看自己指尖兒的繭子,迫不及待地跟他秀她作的曲子,每彈錯一個音符,就做個鬼臉。在又一個陽光灑滿的午後,在明亮的落地窗前,她爲他演奏了首致孟石老師,跟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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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夢有點像,彈的時候,裏面加了很多鬼臉休止符。想到這兒,下意識地,他的嘴角彎起。

    一陣掌聲將他拉了回來。演奏結束了。望着臺上和大家一起站立鞠躬的白海洋,他不禁想,二十三歲的她,長大了。他守着十年的骨朵,綻開了。孟石緩緩走到後臺化妝間,將鮮花送給了白海洋。

    “謝謝石哥”

    “這次回來呆多久”

    “兩個禮拜。上海還有一場演出,然後就隨樂團回英國。”

    白海洋的嘴一字型向兩邊扯開,扯出兩個酒窩,她已經是懂得含蓄微笑的大姑娘了。孟石忽然懷念起,她之前那種完全敞開、不打折扣的笑了,像是陽光下的格桑花,親切而又充滿生命力。這時,另一位身着禮服、紳士模樣的男人走了過來,手裏拿着一捧鮮紅的玫瑰。

    “尤思,你纔來你的座位一直空着。我和我哥去喫飯了,沒空陪你。”說着就挽起孟石的胳膊要走。

    “我錯了,大小姐。”男子微低下腰,獻上鮮花。

    白海洋忽地咧開嘴笑了,露出了左上角的一顆小虎牙,像男孩子一樣頑皮,一剎那他又看到了那朵格桑花。她是有些男孩子氣的,孟石記得她拉着他給她家院子裏兩棵高大的木蘭樹裝鳥窩的樣子,她比他爬的都靈巧,一看就是老手兒。他誇她爬得好,她就給他看了她膝蓋上的疤。不只那一處,她胳膊上還有些小白印,那是她捅馬蜂窩留下的。這就是他完美天使的缺點吧,偶爾淘氣、大膽得有些魯莽。不過,這些在他眼裏都是可愛。白海洋接過了花,假裝嫌棄,實則樂開了花。

    “這麼俗氣,看石哥的這一束多有品。石哥,這就是尤思。尤思,這個是我孟石哥哥,比親哥哥還親。”

    孟石的格桑花,現在爲別人而綻放了。他的心暗暗地往下沉,臉色也不自覺地沉了下來。

    “海洋總提您,說您纔是她真正的藝術啓蒙老師。” 名叫尤思的年輕男子有着很好聽的低沉聲音,微笑裏帶着陽光曬過的高級白襯衫的味道。

    等他回過神,碰到對方探尋的目光,知道了剛剛自己空白的那幾秒裏,心底的祕密被對方窺知了,而對方卻善意地維持着微笑,就好像當初海洋假裝沒有看到他襪子上的洞。

    “過獎了。”

    兩個男人微笑握手。此時,他終於將海洋信裏的尤思和眼前的人對接了起來。他覺得白熾燈下尤思身上的那件襯衫白得讓他有些恍惚。他明白了這件白襯衫高級在哪裏了,它有一些隱藏在暗處的細密針腳。他突然嫌棄起自己身上的白襯衫了,網上淘的,一百塊三件。他很清楚襯衫上那些線頭的位置,但是懶得剪。

    “我們一起去喫個飯,爲海洋慶祝一下吧。”

    “不了,我有點事,得趕回基地,改天吧。”

    “好。改天。”

    在一對璧人的目送下,孟石努力地穩步走出劇院,黑夜裏冷風夾着雪片兒打在臉上,他緩慢地朝車子走去。周圍有人奔跑,有人快走。他眼睛直直地只管向前走。有個小胖子在一塊冰面上打粗溜坡,沒剎住,撞了他一個趔邂。手蹭到了一輛車的前柵上,流血了,強撐起來的外殼終於出了裂口。他眼睛直直地看着血一滴一滴落在雪上,把一片雪融了,又和雪水凍在一起,變成了紅色的冰。小胖子嚇壞了,跑回去跟他媽要紙巾,給他纏了上去。

    他上了車,發動,眼睛還是直直地望着前方,睜着,卻又什麼都沒看,就這樣從燈火輝

    煌的市中心,向北面的漆黑之地開去。車子行進在高速上,他突然變道,停在路邊。扔掉紅透了的紙巾,看着血往下滴。另一輛車被逼得急剎,橫在了路上。一個壯漢甩上車門,鬥牛一樣向孟石衝了過來。

    “你活膩歪了嗎”

    看到車窗外滴血的手和車內目光呆滯的人,又悻悻而去。

    “是個神經病,算我倒黴”

    兩分鐘後,孟石快速抽回手,發動車子,加到100,朝着剛纔那輛車追去,近了,比了箇中指,揚長而去。寒風灌入車裏,讓他清醒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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