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慾望隔壁 >第一章 第九節 寧潯創作
    隔壁微型錄音棚裏,寧潯一邊彈吉他,一邊在紙上寫歌詞。錄音棚裏開着電暖風,她的臉被吹的有些發燒。桌面上擺着一張黑白照片,那是兩個月前回老家奔喪時,她從奶奶屋裏一張舊木桌的玻璃板下取出來的,玻璃板不只一次進過水,她也數不過來自己多少次將水杯、湯碗打翻在了那張桌子上,上面有陳年的油漬、鋼筆道道,還有奶奶奮力去污後,倖存下來的幾塊紅漆。當時,她一手拄着桌面,一手用力摳開那塊早已和桌子融爲一體的玻璃板,好不容易嵌起一條縫。她雙手提着,喊了她爸過來幫她撐着,然後她開始一點點地揭照片。一開始相片邊緣和玻璃粘在了一起,她一扯,上面的塑料膜就掉了。她爸就說,潯兒啊,不行就留在這兒吧。她說我再試試,又拿來銼刀一點點刮。好在只是邊緣浸了水,其它地方都是乾爽的,畫面完好無損,右下角一串鋼筆字1990529,潯兩歲仍然清晰可見。

    現在距離照片的拍攝時間,已經有27年了。相片上六個人消失了一半,爺爺、奶奶、太奶奶都沒了,只剩下兩個姑姑和奶奶懷裏的她。太奶奶去世時,她還小,只知道跟着大人嚎啕大哭。爺爺去世時,她正忙,忙着創業,忙着談戀愛。現在奶奶去世了,她的事業到了谷底,愛情墜下了懸崖,除了哀悼愛情,她也終於有空哀悼至親了。奶奶貫穿了她的童年,青少年和離家前的成年時光,因爲父母忙,春種秋收,還有學校裏總也忙不完的事兒,可以說她是被奶奶養大的。因此,她們的祖孫緣分要更深一些,寧潯奶奶給她的不只是填補了父母空缺的那份愛,還有種種影響了她一生的東西。

    送走奶奶後的幾個晚上,她就躺在無數個寒冬裏和奶奶一起擠過的炕上,一幕幕地放電影。空氣裏有常年燒炕留下的煙燻味兒,炕上木櫃散發出的油漆木頭味兒,還有人味兒寧潯爺爺在她有記憶時就中風癱瘓,大小便失禁,那些味道早就滲進了木縫、牆縫裏。十幾年都是奶奶一人照顧爺爺。爺爺去世後,大人們整理遺物時,發現了木櫃裏的敵敵畏。奶奶說那是以防她先走,給爺爺備下的,不留他遭罪,也不拖累兒女。

    奶奶曾經是個有些墨水的閨秀,她在奶奶搗醬缸和給爺爺做按摩時尋到過一些蛛絲馬跡。在她腦中有兩幅畫面一直揮之不去夏天,夕陽即將消失,一點金黃的餘光灑在小院裏,給一切鍍上一層金色,還有熱氣。雞在地上啄玉米粒兒。夏天大醬開始發酵,所以每天黃昏,天涼快點兒時,奶奶就會坐在院子裏搗醬缸,夕陽把奶奶的白髮照得發亮。奶奶用右手拿着醬棍,搗醬缸要很慢,向後滑到底,然後再向上提起,這樣底下的醬才能翻上來,她就這樣一咚一咚地很有節奏,又很緩慢。在上面醬就會翻一個花兒,向周圍散去。她左手拿一本通俗小說或者詩集,都是爸爸書櫃裏的舊書。一般搗個二三十下,停下,把書放在旁邊酸菜缸的木板上,用勺子撇掉那些翻上來的黑沫,就這樣循環往復直到黑沫越來越少。

    這時候小夥伴也都回家喫飯了。她們要等她爸媽從五六裏地之外的鎮子上下班回來,飯就喫得晚些。這時寧潯就纏着奶奶,奶奶就給她讀書,然後再在晚上重複一遍給爺爺聽,因爲那時候電視信號在農村還不普及,她家有一臺小黑白電視,但因爲太偏僻,離屯子裏最近的人家都要幾百米,所以都是雪花。收音機也是如此,有時寧潯聽着,“一條大河”,興致上來,一口氣提上去跟着唱,結果突然沒了下句,她就使勁地拍那部和磚頭一樣大的響着刺耳噪音的收音機。這個時候,奶奶就哄她,“來,奶奶教你唱一曲東北小調。”奶奶的聲音又細又柔,高音時有些底氣不足,但音節和調都是準的。奶奶就這樣成了她的聲樂和作詞啓蒙老師。

    有一次,陪奶奶搗醬缸時,奶奶拿了一本古詩詞給她讀,讀到一首“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風葉四弦秋,根觸天涯遷嫡恨;潯陽千尺水,勾留江上別離情”時,奶奶就告訴她,這是她名字的出處,當年起名字的時候,他爸隨手翻到詩集的這一頁,一家人商量着取的。那個時候,她並不理解這首詩的意思,奶奶說,“這是送別的詩。還說人這一輩子都在送別。早頭,鬧小日本兒的時候,我爹,就是你太爺爺,在村裏當保長,因爲村裏躲進一個抗聯的人,他就被一同連坐槍斃了。你太奶奶長得美,被來抓人的日本人欺負了,也跳井了。”奶奶是1931年生人,那個時候還不到十歲。她和一個弟弟後來被她大伯收養了。另外三個大點的哥哥姐姐,去投奔了關裏的親戚。從此也沒了音信,不知道死活。奶奶還說,送別很傷心,但送別後,人總會再尋找,然後再送別,直到最後,送別不會很傷心,尋找也不着急了,就像這蛤蟆河裏的水從早到晚不停地流。寧潯寧靜地失去,寧靜地尋找。

    小時候,天天看着她起早貪黑地守着一個隨時會離去的爺爺,她沒問過他們的愛情故事,癱瘓在牀失語的爺爺很難讓她聯想到那些,對幼小的她來說,那是和木頭差不多的存在。但長大後回想起每天晚上,小屋裏昏黃的燈光下奶奶跪坐在炕頭一邊給爺爺按摩,一邊講書時的輕聲細語,爺爺聽書時偶而癡呆地傻笑。奶奶不經意間迴應的微笑,還有額頭的細密汗珠就像是在村裏水壩下面生長的狗尾巴草,偶爾被陽光照到,雖不像其它花朵一樣燦爛,但每個毛尖都閃着金光。看到每次按完後,奶奶不停地揉搓和掄着自己的膀子。她覺得他們是有愛情故事的。這是她頭腦中揮之不去的另一個畫面。她問奶奶,奶奶說早頭都是別人給說合的,哪那麼多故事。她於是自己腦補了一個爺爺會作詩,在學堂裏碰到了愛讀詩的奶奶,兩人一見鍾情了。她的愛情地圖就這麼不知不覺地形成了詩歌和不離不棄。後來她的第一次浪漫和痛苦經歷都帶着幾許這樣的朦朧詩意。

    奶奶就像是一個線頭,一旦扯開,就扯出一根長長的線,另一端連着她的整個童年。小時候,她作翻天了,大夏天的不睡覺,非得找他爸媽。那時候,他們輪着值夜班照顧住校的孩子,一個月裏得有半個月住校。學校老師不夠,再加上歲數更大的得照顧一下。如果他們不一起值夜班,一個月到頭,都得守活寡。幼兒園之前,她還很黏爸媽。他們不在家時,奶奶很難把她哄睡,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醒來,找不着他們,又會嚎啕大哭。她的哭聲是遠近聞名的,有時候,哭得直抽抽,奶奶就揹着她在院裏晃,一晃就是半宿,要不一放下就嚎。從這點看她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主兒。後來還有很多諸如此類的事,她都用嚎達成她的目的。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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