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庶帝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粒七穗
    獅城,某酒樓。

    紀鵬飛拿起盒中大食文寫就的地契,朝坐在客位的沙斐格揚了揚,“這是何意”

    沙斐格道,“一點薄禮罷了,還請紀大人笑納。”

    紀鵬飛淡淡道,“我記得,古爾阿尼中,卻有不要以別人的財產賄賂官吏這一條;伊本瑪哲聖訓集亦有至仁主詛咒行賄者和受賄者雙方之言。”他把地契放回盒中,虛蓋了盒蓋,“我若笑納,豈不是累及你受至仁主的詛咒,死後不得永居天園”

    沙斐格笑了,“紀大人,這僅是一點兒禮物罷了,古爾阿尼對禮物是這麼定義的:爲主道而使用資產的人,好比播種,一粒谷種,發出七穗,每穗結一百顆穀粒。”他打開盒蓋,“紀大人,我送您這份禮,並不違反大食教教義。”

    紀鵬飛垂着眼簾,“是麼”他玩味道,“大食語中,對應禮物的詞彙比漢語多,就好比這份禮,”他伸手作了個手勢,“這算是海迪耶,還是薩德格呢”

    沙斐格道,“紀大人,你我既然都是漢人,就說漢語罷。”

    紀鵬飛道,“既然說漢語,那就該循儒家之法而行。就比如,現下沙斐格斷事送我這份禮,我卻不能禮尚往來,是有負聖人教誨,因此,我不該收。”

    沙斐格看了紀鵬飛一會兒,道,“我原以爲,紀大人此番來尋我時,心下已有了定論,否則我也不會支出這筆錢來援助紀大人了。”

    紀鵬飛道,“自然有定論,”他擡眼,朝沙斐格微微笑道,“既然你我都說漢語,沙斐格斷事如何會聽不懂我心中的定論呢”

    沙斐格也微微笑道,“紀大人,我同您說句不中聽的話,不出一個月,您一定會後悔今日所作所爲。”

    紀鵬飛道,“不中聽的話呢,我在東郡聽得夠多了,也不缺沙斐格斷事這一句。”

    沙斐格道,“紀大人不爲自身想,也該爲子孫行長遠計。”他點了點盒中的地契,“這旗北的地雖不如上邶州肥沃,可對紀大人來說,畢竟是一條退路。”他頓了頓,壓低聲音道,“紀大人,這地契,不單是送給您的,也是給您妻子的。不妨,先讓您的妻子去旗北置辦些地”

    紀鵬飛打斷道,“君爲臣綱,父爲子綱,夫爲妻綱是儒家三綱,沙斐格斷事入了大食教,恐怕已忘了三綱六紀罷。”他冷冷道,“且禮記有云:子婦無私貨,無私畜,無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與,女子無產,天經地義;一家之中,女子若身有資產,豈非牝雞司晨”

    沙斐格有些意味深長道,“紀大人是真儒士,何必墨守假道學”

    紀鵬飛道,“禮記爲儒家十三經之一,如何說是假道學”

    沙斐格笑笑,轉開話題道,“紀大人,您讓我想起一個人。”

    紀鵬飛道,“這事兒說來也怪,自從我來了上邶州,像的人就忽而多了起來。”他似是諷刺,似是調侃道,“不知沙斐格斷事以爲我像誰”

    沙斐格道,“紀大人如此說,我便不敢咬定紀大人像誰了。”他擡了擡下頜,“就說我罷,我自覺,我此刻頗似西漢蒯通。”

    紀鵬飛不冷不熱道,“這個典故取得妙,狗各吠非其主,沙斐格斷事與蒯通確實相像。”

    沙斐格並不氣惱,“昔年淮陰侯不用蒯通之言,臨死嘆悔竟死於女子之手,紀大人既然最恨牝雞司晨,還是請納了我這份禮罷。”

    紀鵬飛道,“淮陰侯若安分守己,如何會死於長樂鍾室”他淡然道,“他欲發兵襲呂后、太子,如何不是謀反”

    沙斐格搖了搖頭,“淮陰侯若在天下未定時,取蒯通之策,與漢、楚二王三分天下,鼎足而立,自可保得善終。”

    紀鵬飛道,“昔年淮陰侯名高天下,戴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功成受貶,是漢高祖的帝王心術。我不過爲東郡邊末小將,如何能與昔年淮陰侯相提並論”

    沙斐格微笑道,“蒯通有相人之術,昔年遊說淮陰侯時,說相君之面,不過封侯,又危而不安;相君之背,貴而不可言,我亦以此句饋予紀大人,紀大人若背過身去,必然貴不可言。”

    紀鵬飛道,“這事兒也奇,自我來了上邶州,預言我貴不可言的人也是層出不窮。”他半開玩笑道,“沙斐格斷事莫非也要說我必會扶搖直上九萬里”

    沙斐格道,“我不會這麼說。”他頓了頓,道,“紀大人以爲九萬里之上是大羅天,我卻希望紀大人能進入天園享樂,因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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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會這麼說。”

    紀鵬飛道,“沙斐格斷事如何能斷定九萬里之上必是天園呢”

    沙斐格道,“就算不是天園,也難說定是大羅天。”

    紀鵬飛伸手,又蓋上了盒蓋,“無論是天園還是大羅天,都與世俗無關。沙斐格斷事想引我去天園,自然相信至仁主在天園中早已準備好了一切世間美物供木速蠻享用,既如此,又何必拿這些來作薩德格呢”

    沙斐格擡眼看了紀鵬飛一下,伸手把盒子攏了過來,“紀大人是瞧不上這些海迪耶呢還是瞧不上華傲呢”

    紀鵬飛笑了一下,“我是瞧不上我自己。”

    沙斐格一怔,好一會兒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紀鵬飛站了起來,“沙斐格斷事支援的錢,我記下了,既然這些錢不是薩德格也不是海迪耶,我日後必會奉還。”

    沙斐格道,“我相信紀大人的人品。”

    紀鵬飛點點頭,沒有說告辭的話,只是徑直走向了廂房門口。

    他推門的時候,沙斐格在背後忽然開口道,“紀大人,這門上都是灰塵,您穿着漢服,該挽一挽袖子纔好。”

    1 “你們不要借詐術而侵蝕別人的財產,不要以別人的財產賄賂官吏,以便你們明知故犯地借罪行而侵蝕別人的一部分財產。”古蘭經2188

    “爲主道而使用資財的人﹐好比播種﹐一粒谷種﹐發出七穗﹐每穗結一百顆穀粒。真主加倍地報酬他所意欲的人﹐真主是寬大的﹐是全知的。”古蘭經2﹕261

    2 阿拉伯文中,禮物是“海迪耶”hadiya﹐而施捨是“薩德格”sadaqah

    3 禮記內則:“子婦無私貨,無私畜,無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與。”

    4 其實楚漢相爭的時候,武涉勸過韓信與項羽聯合,蒯通勸過韓信最好要三分天下,但是韓信都說劉邦對自己有恩,不能見利忘義,結果天下定了以後,就被以謀反罪處決了。

    漢書:後漢將韓信虜魏王,破趙、代,降燕,定三國,引兵將東擊齊。信遂定齊地,自立爲齊假王。漢方困於滎陽,遣張良即立信爲齊王,以安固之。項王亦遣武涉說信,欲與連和。

    漢書:蒯通知天下權在信,欲說信令背漢,乃先微感信曰:“僕嘗受相人之術,相君之面,不過封侯,又危而不安;相君之背,貴而不可言。”

    信曰:“何謂也”

    通因請間,曰:“天下初作難也,俊雄豪桀建號壹呼,天下之士雲合霧集,魚鱗雜襲,飄至風起。今爲足下計,莫若兩利而俱存之,參分天下,鼎足而立,其勢莫敢先動。足下按齊國之故,有淮、泗之地,懷諸侯以德,深拱揖讓,則天下君王相率而朝齊矣。蓋聞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弗行,反受其殃。願足下孰圖之。”

    信曰:“漢遇我厚,吾豈可見利而背恩乎”

    通曰:“始常山王、成安君故相與爲刎頸之交,及爭張黶、陳釋之事,常山王奉頭鼠竄,以歸漢王。借兵東下,戰於鄗北,成安君死於泜水之南,頭足異處。此二人相與,天下之至交也,而卒相滅亡者,何也患生於多欲而人心難測也。且臣聞之,勇略震主者身危,功蓋天下者不賞。今足下挾不賞之功,戴震主之威,歸楚,楚人不信;歸漢,漢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歸乎夫勢在人臣之位,而有高天下之名,切爲足下危之。”

    信曰:“生且休矣,吾將念之。”

    數日,通復說曰:“聽者,事之候也;計者,存亡之機也。故猛虎之猶與,不如蜂蠆之致;孟賁之狐疑,不如童子之必至。此言貴能行之也。夫功者,難成而易敗;時者,難值而易失。時乎時,不再來。願足下無疑臣之計。”

    信猶與不忍背漢,又自以功多,漢不奪我齊,遂謝通。

    漢書:天下既定,後信以罪廢爲淮陰侯,謀反被誅,臨死嘆曰:“悔不用蒯通之言,死於女子之手”

    高帝曰:“是齊辯士蒯通。”

    乃詔齊召蒯通。通至,上欲亨之,曰:“昔教韓信反,何也”

    通曰:“狗各吠非其主。當彼時,臣獨知齊王韓信,非知陛下也。且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者先得。天下匈匈,爭欲爲陛下所爲,顧力不能,可殫誅邪”上乃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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