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來很和諧。
任真以草民自稱，表示對皇帝陛下的敬意。
女帝主動賜座，對儒家小先生禮遇有加。
山山下，相敬相安。
內監領命，迅速搬過一張椅子。椅子是側放的，任真落座後，正朝西面對大殿的巨柱，出於禮數，目不能斜視，他只好盯着它發呆。
他正襟危坐，雙手放在膝，看似很拘謹，實則氣定神閒。既是應召進宮，他沒理由急於開口，更何況談判這種事情，向來是矜持者佔據風，急不得。
女帝低着頭，閱看琅琊閣關於今夜拍賣的密報，眸光平穩而有神，看不出什麼情緒，更沒有倦意。
漫漫長夜，兩人無言，書房裏陷入寂靜。
某一刻，女帝將數頁草紙合在一起，終於看完，卻還是拿在手裏，沒有放到書桌。
她擡起頭，看着任真的側臉，微笑道：“小先生似乎有些緊張？”
任真低頭答道：“出於敬畏。”
寥寥四字，不能更完美的回答。
山道門的大修行者實力強橫，下山以後，往往傲慢孤高，對俗世皇朝有所輕視，繼而產生齟齬摩擦。說到底，是不懂得敬畏，不願臣服於朝廷法度。
在不曾修行的女帝面前，剛下山的小先生心存敬畏，主動放低姿態，既顯得儒雅有禮，也是在傳遞一種很友好的信號。
女帝認真打量着他，驚訝於他的完美作答，臉笑容愈濃。
“我敬夫子如師如父，你既然是他的關門弟子，我肯定大加照拂，怎麼會爲難你？咱們只是隨便聊聊，你不必緊張。”
在那些重臣面前，她說話一貫親切溫和，很少露出嚴厲神態，更不會擺出帝王威壓。今夜跟任真初次相見，她便如此隨和，彷彿對他的到來頗爲欣喜。
任真點頭應是，側過臉來，第一次認真注視女帝的面容。
膚色偏黯，臉頰微胖，眉線極淡，容貌沒有出彩的地方，毫無姿色可言。
面前平淡無的年婦人，是那個令無數梟雄競相折腰、乃至灰飛煙滅的千古女帝？
任真對此早有了解，親眼目睹後，還是悵然若失。雖說人不可貌相，但那些英雄豪傑，眼眸裏無不綻放神韻，又有哪一位像眼前這女帝，平庸得着實沒有任何風采。
“算她擅長利用男人，精通各種賣萌發嗲，這底子也忒差了吧？真是搞不懂蕭夜雨，怎麼被她迷得神魂顛倒？”
作爲一名顏值控，任真心裏很費解，這樣的對手讓他感到枯燥乏味。
女帝旁若無人，伸了伸懶腰，將手裏草紙遞向他，笑道：“這是琅琊閣呈給我的密報，將你寫得如神似鬼，近魔狀妖，唯獨不像是人，你要不要瞅一眼？”
“額……”任真一怔，對她的坦誠始料未及，尷尬地道：“這是朝廷機密，不適合給我看，還是算了吧！”
女帝哦了一聲，隨手將草紙丟在桌，然後攬了攬肩的玄青色大氅。
“剛纔看密報時，我在糾結，該讓你擔任何種官職，纔算合適。畢竟你的身份煊赫，又捐出這麼多錢，我擔心封賞太低，會讓你誤認爲我太小氣，不肯重用你啊！”
她一來把最敏感的話題挑明，並且說得很直白，讓人很難有委婉斡旋的餘地。
“陛下，其實山的大修行者，對官爵功利看得較淡，我這次下山進京，本意不在於此，只是想替您排憂解難，化解眼前的危機。儒家和大唐休慼與共，我作爲儒家人，實在不忍隔岸觀火，眼睜睜看着生靈塗炭！”
以直對直，既然女帝想試探他的意圖，他索性切入正題，放棄兜圈子。
女帝喜出望外，隨口問道：“你這次出山入仕前，夫子和大先生是否叮囑過什麼？若是兩位聖人有所指示，能化解眼前的危機，我一概照辦便是！”
她這兩句話，看似隨意，實則陷阱重重。
一來，她率先提到官職，任真沒有接茬，而是將話題轉向危機。她豈是等閒之輩，輕描淡寫，迅速調換主題，開始試探任真的立場。
任真如果回答，自己出山前，沒有請示兩位聖人，這便意味着，先前他在拍賣會發表的所有言論，都只是他的個人看法，並未獲得二聖的認可。
儒家默許儒劍同修的幌子，不攻自破。
結果可想而知，她必然不會重用任真，至少在沒摸清二聖的底線前，她不會立即對外傳遞出妥協的信號，讓兵家餘孽看到復甦擡頭的希望。
如果任真的回答，是夫子或者大先生說過的話，那意味着，他代表其一位的意志而來，女帝能看清，在儒家的二聖內鬥裏，任真究竟處於哪一方，又持有何種態度。
在當前的朝局裏，在很多具體問題，儒家兩派已經鬥得不可開交。如說，關於平南大軍的主帥人選，朝堂展開激烈的爭論，迫在眉睫，卻找不出合適且折的方案。
作爲儒家名義的第三號人物，任真此時攪進來，如果不先摸清他的立場，女帝也不敢真的重用他，讓他貿然改變雙方博弈的態勢。
所以說，這個試探猶爲關鍵。
任真迅速意識到，這是一個大坑，無論如何選擇，都會讓女帝看清他的底細。
於是，他沉聲說道：“這大唐，是您一個人的天下，豈能由他人左右？恕我直言，此時二聖的態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您的決定。儒家奉行忠君愛國，君在師之前，我既然入仕，理應尊奉您的旨意，任您差遣！”
他繞開了這個坑，沒有在二選一的題目糾結。
事實，這是他的肺腑之談，也是早預想好的立場。
他的行蹤如今已經暴露，儒聖董仲舒一旦知曉，恐怕會親赴京城，來打春秋真解的主意。聖顏淵聞風而動，很可能也會趕來。
如果他提早選擇立場，站在其一方，到時二虎齊至，勢必會得罪另一方。以他現在的修爲，主動得罪一位八境強者，絕非明智之舉。
所以，他得選擇立，至少在明面跟女帝站在一起。
沒等女帝繼續追問，他勃然起身，說道：“如果非得選擇，那讓我效仿二師兄，也做一位國士吧！”
這些年，元本溪一直夾在老師和大師兄間，不偏不倚，從未跟其一位走得過近。在他的意識裏，忠義爲先，國事爲重，所以，他甘願躲在皇城裏，替皇帝出謀劃策。
任真把二先生的名號擡出來，是想以此打動女帝，消除她的顧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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