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認四下寂靜無人,柳雁歡才緩緩地睜開眼睛。
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倒抽了一口氣。
在他身下,是鋪了厚褥子的檀木雕花大牀,牀頭旁邊的兩張太師椅間,夾着一張八仙桌。牀腳處是一個擺滿奇珍的博古架, 而正對牀的, 是一扇八開屏風, 上頭的花鳥魚蟲栩栩如生。
柳雁歡摸着手下的被褥, 心下越發驚疑。
若是在現代的古裝片場,手下的被褥做得再精緻, 也該能瞧出批量生產的痕跡,可如今他手下的物什, 分明是機織雲錦被。
正想着,房門處忽然傳來“吱吖”一聲, 一個身着藍碎花長夾襖的年輕丫鬟端着水盆進了房。和牀上的柳雁歡四目相對間,丫鬟險些嚇得跳起來, 手上的水盆也砸在了地上。
“大......大少爺。”
柳雁歡聽到這個稱呼, 徹底證實了自己的猜想。
他怕是一朝身死,來到了別的時空, 只是不知道眼下是哪朝哪代。
見柳雁歡不作聲, 只是盯着自己瞧, 丫鬟悄然紅了臉:“大少爺, 您受傷的這段時日,夫人日日來瞧您,還請來全寧城最好的大夫,那藥方子真有效,少爺快把剛熬好的藥喝了吧。”
柳雁歡接過藥碗,褐色的藥汁入口極苦。他三兩口喝完,擡眼卻見丫鬟震驚的神情。
“少......少爺,可要用些陳皮。”
陳皮去苦,柳雁歡含了一片。待苦味去了大半,才緩聲道:“你是誰我這是......怎麼了”
那丫鬟如受驚的小鹿般,睜着無辜的雙眼,顫聲道:“大少爺,您不記得了我是金猊,是二太太將我撥入少爺房中的。”
柳雁歡就勢往身後的軟枕上靠了靠,擡手揉着太陽穴:“醒來以後,許多事情記不清了,眼下是什麼年份”
金猊見他眼神清明坦蕩,半點不像從前,再不敢耽擱,一股腦將事情都交待了。
柳雁歡這才知道,眼下是新朝五年,新派人士推翻了封建帝制,華國的政局一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如今新青年們都講共和、論民主。
陰差陽錯,柳雁歡來到這個世界,名字絲毫未變,他是柳府嫡出的大少爺,他娘是個病秧子,柳雁歡出生三日,他娘到底沒熬過生育的劫難,撒手人寰。
大夫人死後,二姨太陳桂芳的肚子十分爭氣,生下了二少爺和四少爺兩個男丁,母憑子貴得了府中後院的話事權。
三姨太馮蘊性子頗柔順,進府多年膝下只有三小姐一個,如今在柳老爺眼前,也就是個透明人。
四姨太郝憐楓和三姨太正相反,是個名副其實的小辣椒,莫說在柳府的後院,就是對着柳老爺,四姨太也不改潑辣的性子。
柳老爺卻尤其鍾愛她,近日都宿在她房裏頭。不過四姨太雖然得寵,可肚子卻不爭氣,至今也沒能懷上一兒半女。
而他這個幼年喪母的嫡長子,從小就養在二姨太膝下,照金猊的話看,二姨太陳桂芳對他算得上百依百順。
柳府祖上曾是前朝的探花郎,後頭的子孫得了祖宗的蔭庇,在寧城謀了個不大不小的官做。如今雖是新朝,柳府的家底名望總還是在的。
眼看着官是當不成了,到柳老爺這一輩,總要想法子養活一大家子人。柳家藏書頗豐,柳老爺也是讀四書五經出身的正經文化人。跟古時的窮書生賣字畫一般,柳老爺開始對變賣家中藏書動了心思,半截身子將要入土的人,也開始學着創辦新式書局。剛開始的時候,是變賣家中的孤本、善本,到後來也學着策劃出版。
金猊說到這兒,聲音就弱了下去。
柳老爺雖是書局的掌門人,可書局的生意卻見不得有多好。每月掙的幾個錢,也不夠一大家子人花,總體來說,柳家的財政還是入不敷出的狀況。
柳雁歡聽懂了那語焉不詳的說辭。照着金猊的話看,柳老爺就是個活脫脫的前朝遺老,即便開了書局也是滿紙的之乎者也。當下的新青年是不愛看這些東西的,在市場競爭下,生意當然不會好。
可柳雁歡的前身,明顯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在金猊口中,那位大少爺簡直覺得自家是座掏不盡的金山銀山,平日裏喝茶遛鳥聽戲樣樣不落,唯獨對家裏的營生一竅不通。柳老爺初時還有些嫡庶的觀念,後來見他一副扶不起的阿斗樣兒,也就對他漸漸失望了。
而前身對此卻不以爲意,反而樂得自在。橫豎二姨太掌家,從來沒在月銀上虧待過他。柳雁歡估摸着,在他前身的眼裏,二姨太定是天下間對他最好的人,這一點從他對二
柳府的嫡長子,居然管一個姨太太叫母親。
面對着柳雁歡晦暗不明的臉色,金猊總覺得眼前的大少爺和從前不太一樣。
她小心翼翼地提起日前發生的事兒,生怕激怒柳雁歡。
柳府的大少爺,是被親爹打得臥牀不起的。
柳大少爺是飽暖思淫慾的典型,好端端地喝茶聽戲,愣是瞧上了那臺上的角兒。瞧上了也不打緊,偏偏那角兒是個男兒身。男兒身也不打緊,打緊的是,色迷心竅的柳大少,居然要把人往家裏帶,還要納他進府。
二姨太對此也沒有多說什麼,幫着柳大少將人帶進府,可時運不濟,被柳老爺撞了個正着。
那角兒生就一副好皮相,可惜沒什麼膽色,遇見疾言厲色的柳老爺,身子抖得跟篩糠似的,這一抖就漏了餡兒。
兒子帶了戲班子的伶人回家,讓柳老爺這樣的讀書人臊得滿臉通紅,拿起棍子就往柳大少身上砸。這一頓砸,就讓柳大少氣若游絲地躺到了現在。
原身一命嗚呼,而現代遭遇空難的調香師柳雁歡,就這樣來到了這具身體裏。
賈正霆腦門上冒出豆大的汗珠,連聲道:“豈敢,豈敢......三爺您嚐嚐,這是新鮮的碧螺春......”
秦非然接過茶杯,吹了吹茶麪,緩聲道:“我奉勸賈老闆,還是好好想想怎麼將欠的窟窿補上。雖然如今新紀銀行建起來了,可從前我們秦家是做什麼的,賈老闆沒忘吧”
秦非然說着話,忽然手一滑,瓷質茶杯正正跌落在賈正霆腳下,濺了賈正霆一襠子水。
“沒......沒沒忘......”賈正霆嚇得面如菜色,說話時舌頭都打磕巴了。
柳雁歡和芸笙進前廳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
隨着家僕的一聲“老爺”,讓兩人都將目光投向柳雁歡和芸笙。
柳雁歡大步走了過去,面帶笑意地衝座中人喚了聲:“賈老爺。”
一時間,滿廳寂靜。
秦非然饒有興致地打量着柳雁歡,目光從他的髮梢到腳趾全都溜了一遍。
芸笙趕緊上前兩步,臉色僵硬地推了推柳雁歡:“大少爺,您認錯人了,這位纔是賈老爺。”
柳雁歡順着芸笙的手看過去,詫異地盯着賈正霆腳下的一灘水。
這時,秦非然忽然開口道:“你在叫我麼”
聲如金石,讓柳雁歡倏地回神。
四目相對間,柳雁歡看清了男人的長相,劍眉下的一雙眼眸極漂亮,鼻樑上的一副金絲眼鏡,卻斂了鋒芒,嘴脣開闔間竟讓柳雁歡有一瞬間的愣神。
前世柳雁歡身爲調香師,接待過許多娛樂圈的俊男美女,可在閱美無數的他看來,座中男人的長相真真是極好看的。
“抱歉,我認錯人了。”靠近秦非然的一刻,柳雁歡聞到一陣獨特的香氣,“4711科隆之水,先生好品味。”
秦非然有些詫異地挑了挑眉,隨即輕笑一聲。
柳雁歡回頭,就見賈正霆如見鬼一般地盯着他。
“賈老爺,在下柳雁歡,方纔多有冒犯,還望莫要怪罪。”
賈正霆下意識地看秦非然一眼,見他摩挲着手上的戒指,忙笑道:“不礙事不礙事......”
“賈老爺讓芸笙前來協助問詢,只是爲何沒有見到巡捕”
“這......”賈正霆抹了把汗,卻見秦非然從格子大衣裏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柳雁歡。
名片上印着“槐墨”兩個燙金大字。
“偵探事務所你是偵探”柳雁歡在片刻的錯愕後,很快冷靜下來,“槐先生,據我所知科隆之水的價格不菲,偵探這樣替人跑腿探查的活計,恐怕負擔不起吧”
秦非然也沒有多做解釋,只是笑着推了推眼鏡:“寧城之內,恐怕還沒有我負擔不起的東西。”
呵,好大的口氣。
柳雁歡心下冷笑,面上卻不置可否。
“夫人的屍體現在何處”秦非然問道。
賈正霆一個頭兩個大,既然秦非然將戲開了場,他勢必要陪着演下去。眼下只能在前頭引路,由側門穿過天井,再經書房進入後院。
秦非然戴好手套,上前掀開白布,見柳夫人側躺在牀上,鬢髮散亂,兩手還緊緊掐住喉部,但喉嚨處並無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