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來:“穿針乞巧。”

    話音剛落,忽然一道錚錚之音劃破夜空。瞬間遊舫二層頂上,自亭子中央開始,燭火紛紛燃起,往外蔓延,直到將整個遊舫頂上點亮。旁觀的衆人這纔看見,原來遊舫二層外圍坐了一圈穿着綵衣的女子,正手持九孔針五彩線對月穿之。內圍則分成四塊坐着藝妓,她們髮髻高懸,懷抱琵琶,五指翻飛,音色如大珠小珠落入玉盤。

    小亭當中,坐着一位女子。她頭上綰着飛天髻,耳邊垂着明月璫,身上一件白紗衣,懷中一把紫檀木琵琶。她轉軸撥絃,微微擡起臉來,目光剛剛落在望江樓三樓的窗口,清冷的面容在月光的照耀下如同仙子下凡。

    江煙坐在窗邊上,只往遊舫上望了一眼。

    梁之平早把這一切看在眼底,他這個兄弟,長的是真好,從小到大,在街上看了他一眼就喜歡他的姑娘不知道有多少,梁之平早已見慣不怪。這會兒他在旁笑道:“怎麼樣,我看是個對你有心的,等會兒下了望江樓,要不要去那遊舫上走一趟。”江煙十五歲之前,每年只有三個月在金陵城呆着,還都是年節,除了新年前幾日出來看看街上的新鮮玩意,大部分時日都窩在家裏不出來。這兩年出去闖蕩,梁之平也不知道他開過葷沒有。

    江煙搖搖頭,他看了商寧一眼,道:“還有孩子呢。”更何況他對這種事情也不那麼熱衷。

    梁之平笑道:“哈哈,你這次上山前還是這金陵城裏各個女子的春閨夢裏人。沒想到這一下山,就帶了個娃出來,這下不知道多少人要傷心。我看你再這樣下去,別想娶媳婦了。”

    江煙瞥他一眼道:“說得好像你立馬就能娶媳婦似的。”

    梁之平:“”他們還能不能愉快地做發小了。

    三人邊喫菜邊看着外面的表演,江煙怕商寧看不見,還專門叫他坐到自己裏面來。這望江樓三樓的這件臨窗包房裏,桌子旁邊並不是冰冷的長凳,而是軟榻。兩個人就擠在一條長榻上,靠牆角的地方朝外面望。這外面的人熙熙攘攘,河邊,碼頭,甚至煙波江周圍的房頂上,在遊舫燭火的照耀下,到處都是黑壓壓的人頭。

    江煙奇道:“金陵城竟然有這麼多人嗎我看往年年節前的大街上也沒有這麼多人。”

    梁之平笑道:“你都兩年沒回來了,當然不知道了。金陵城是江南重鎮,一向繁華。最近的年歲又算得上太平,人越來越多是正常的事。”

    語罷,他想一想又道:“不過今天人真的是特別多。不光是今天,最近一段時日來金陵城的人都變多了。我聽我爹說,汴京那邊也是那樣,上面爲了應對這種情況,準備出規定要路引呢。”

    “路引”江煙疑惑道,“那是什麼東西”

    梁之平道:“出城要的憑證。以後要是有人想出城到別的地方去,就得出示這個,不然不讓進城。”

    江煙皺眉道:“那在外面跑商的人多難做,要是縣衙有點心思,掐着不給路引,不就是變相朝商戶要錢嗎”

    梁之平道:“是啊,不光是商戶。這路引一開,麻煩的事多着呢。那背井離鄉的遊子,遠嫁的女兒,要是想回去看父母,都得開路引。而且,那路引要是規定下來,那時隨隨便便說開就開的嗎誰知道開路引又有沒有什麼限制可是天子有令,誰敢不從。”

    江菸頭疼道:“既然這麼麻煩的一件事,今上又爲什麼非要這麼做呢。”

    梁之平道:“據說是同最近的一些事情有關,有個叛臣的親屬跑了。今上夙夜難安,覺得如今的局面太適合藏匿叛臣賊子,就決定要頒佈路引。”

    江煙道:“跑的是安陽侯的妻兒嗎”

    梁之平訝異道:“你知道安陽侯的事”

    江煙道:“我之前進城的時候,看見有官差在查來往的人,就上前打探了些消息。”

    梁之平了然,道:“確實是安陽侯,不過這事複雜,總之與你所聽到的傳聞不大一樣。怎麼說呢,今上年紀是真大了,越來越多疑,聽說最近還請了方士在皇宮煉藥。”

    江煙道:“煉藥做什麼今上龍體欠安嗎”

    梁之平搖搖頭,沒再說話。

    江煙知道下面的聽了對自己也沒什麼好處,就識趣地轉移了話題,繼續望窗外看。

    遊舫頂上正有個女人在跳舞,江煙仔細一瞧,正是先前在小亭中彈奏琵琶的那個“仙子”。她此時換了一身紅衣,額上點了晶亮的花鈿,眉尾往上揚,原先清冷的面容上媚眼如絲,脣角的笑容彷彿帶着小勾子,整個人眨眼間便從之前的亭中仙子變成了彷彿食人精氣爲生的妖精。

    她身段柔軟,側身,下腰,擡腿,舉臂,在一旁的琵琶伴奏下揮動長袖,翩翩起舞。到最後她身體繃成一張弓,以足尖爲點旋轉。

    底下衆人紛紛叫好。

    江煙這兩年走南闖北,許多奇巧的舞藝也見過不少,對這並沒有多少興趣。他匆匆一瞥中,卻一眼看見了她背後月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江面,那碎銀般的月光下拉出的一道細長的影子。

    江煙停住目光,仔細一看,就見那影子竟是數道小船拼合而成。船上人影綽綽,幾乎與夜色融爲一體。他心裏一驚,習武之人敏銳的直覺涌上來,讓他覺得事情不妙。接着江煙轉念想到自己目前這個位置十分顯眼,他怕對方看到自己的面色,便連忙往一旁看去。

    天上的烏雲飄過遮了月亮,外面的夜色濃重了一些。梁之平見江煙神色不對,正想開口問一問,天上的烏雲正好散開,他視線所落之處,目眥欲裂。

    這煙波江邊的房頂上爲什麼都是穿着斗篷的人

    江煙同梁之平對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驚疑,兩人瞬間都明白自己和對方看到了一樣東西。梁之平輕聲道:“這遊舫該不會出事吧”

    他話音剛落,遊舫頂上正在旋轉的舞女已然停下。尖銳的琵琶聲忽然一收,接着便是當心一劃如裂帛,舞女穿着大紅的衣裙,在銀白的月光下往前縱身一跳。紅色的羅紗在空中飄散,她從兩層的遊舫頂直落而下,入水的一瞬間激起巨大的水花。

    剎那間,遊舫上燭火全滅,江邊一時漆黑一片。

    梁之平腦中靈光一閃,他連忙道:“快趴下,望江樓這裏要出事”

    他還沒說完,便有數道破空的箭羽聲而來。

    江煙一把抱住旁邊的商寧,往軟榻旁一滾。他躺在榻上,抄起桌上的空碟往各處的燭火一打,瞬間望江樓三樓的包房內便漆黑一片,只留窗口有月光照入,活似一張吞人的大口。

    底下的人羣中傳來婦孺幼兒此起彼伏的驚聲尖叫。

    滾在一旁的梁之平道:“不好,下面的江邊肯定要出事”

    “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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