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 康平縣。

    如今已是六月,正是盛夏時節, 不過康平縣地處大梁東北邊境上,天氣仍然十分涼爽, 算不得很熱。

    這日萬里無雲,太陽當空。這片山上綠意盎然,草長林深。

    穿過這片密密的樹林,過去就是一個斷崖。崖邊的草木要稀疏得多,在斷崖的邊緣,一株草剛剛沒過人的腳面,它的葉片像鳥的羽毛一樣分成一絲一絲。清晨的露水還未散去, 在它佈滿細小白色絨毛的葉片上圓滾滾地團着。

    這株草周遭幾尺都沒長別的草類, 顯得遺世獨立。它的葉片有兩層,上面一層是新長出來的,青翠欲滴, 下面一層已經搖搖欲墜,是乾枯的黃。

    江煙同燕行趕到的時候,正看見下面一層的葉片飄然墜下。

    這就是回陽草。

    江煙兩年前帶着他師弟到了康平縣, 他在七月份時就跑遍了整個縣的斷崖,終於在這裏找到了尚未成熟的回陽草。兩年前,這草的葉片還只有一層,是帶着點嫩黃的綠, 顯得極爲青澀。如今, 回陽草褪去了最初的那層葉片, 新生出來的葉片綠得發藍,枝椏的頂端還結了一顆小小的果子。

    它終於熟了。

    小花在門口等了許久。

    她兩年前隨着大叔叔和江公子一行人一起到了這偏僻的地方,如今已經長成一個大姑娘了。

    這兩年間,她和一幫糙老爺們兒生活在一起,日子過的極其粗糙。她頭一次來葵水的時候,幾個人包括她自己都驚得束手無策,以爲小花生了什麼重病。還是外出買藥材回來的李大夫淡定,早就算準了她早晚要長大,還給她講解了女子這方面的一些事情,爲她準備了大量的草紙。

    如今他們住的地方除了做飯交給商寧,裏裏外外的打掃洗衣都是她在負責。今日是回陽草熟的時日,江公子大叔叔他們全都去了山裏面,只留她一人看着屋子。

    遠遠的,她看見了幾個人的漸漸走來的身影。

    小花連忙迎上去道:“都回來了”

    江煙的衣服上有不少泥土的痕跡,但他卻笑得很開心道:“回來了”

    小花也笑道:“找到了嗎”

    李大夫在旁衝她搖了搖手中的鼓鼓囊囊包着什麼東西的一團紙,笑道:“在這兒呢”

    江煙的神色很放鬆,他攬着他長高了一些的小師弟,一邊往門內邁一邊笑道:“李大夫,後面的事就靠你了。”

    李大夫捻了捻山羊鬍,頗爲自得地笑道:“放心吧,老夫的醫術你還不放心嗎。”

    江煙笑着點點頭,攬着商寧就回了臥房。

    直到坐在扛上了,商寧整個人還如同在夢中一樣。

    他今早同他師兄還有燕行、李大夫兩人一起去了虎口崖。江煙和燕行兩人上山,他和李大夫就在山下等着。

    商寧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直到他剛看見他師兄一身塵土地下山來,手裏捧着一叢青翠欲滴的草葉時,商寧都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前世曾爲這個回陽草求而不得,連到死都沒有見過。如今這東西真的就在他眼前了,甚至很有可能已經放在陶罐裏,放在竈火上細細地熬着,商寧就感到自己像在夢中一樣。

    前塵往事的痛苦似乎都在逐漸地離他而去,那一切都像只是他做過的一場夢,而他的病,也終於要徹底好了。

    江煙見他小師弟睜着一雙眼睛,面上還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便不由得笑道:“高興嗎”

    商寧點點頭,道:“嗯。”

    他今年十四歲了,正是在變嗓音的階段,因此說話很少。

    江煙心裏覺得很是遺憾。

    他最開始見他小師弟的時候,就覺得他小師弟沉默寡言,老成持重,不怎麼愛說話。這幾年相處下來,江煙好不容易見他小師弟笑容多起來,與他說話也不再總是幾個簡單的字後,沒想到商寧就開始變聲了,這下好了,他又不說話了。

    江煙想到這裏有點鬱卒。

    他這一日上山摘了回陽草就匆匆下山,然後就是急着一路回來。這會兒坐下來,額上身上都開始淌汗。江煙正想伸手去揩,就想起自己抓過回陽草後還沒洗手,便就只好暫且作罷。

    商寧近年來因着一點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隱祕的心思,對他師兄的一舉一動越發關注起來。當下他就看見了他師兄的動作,商寧道:“師兄這一路上山下山很辛苦,身上是不是汗的不舒服不然我給你燒水洗澡吧。”

    江煙笑道:“不用。我先看着你把藥喝了,身上好了再說。而且廚房裏李大夫肯定還熬着藥呢,也燒不了熱水。這地方這天氣用井水洗的話,還是有點冷。”

    商寧想想也是,他笑道:“那我給你打盆水來,你擦擦臉吧。”

    江煙點點頭。

    商寧出去,又端着臉盆毛巾進來。

    江煙接過來洗了把臉,又和他小師弟說了幾句話,燕行和小花也都坐進屋裏。再過了一陣,李大夫的藥就熬好了。

    這藥端進來的時候,一股苦澀的味道彌散開來,聞得屋裏的人都皺了皺眉頭。

    雖然商寧神色不變,但江煙就是心疼他小師弟,他當即從牀頭翻了翻,翻出一包粗劣的糖來。這康平縣地處偏遠,平常來的貨郎都極少,這糖還是江煙偶爾出去一趟,在別的縣城買的。他從前喫過多少山珍海味,如今在這小縣城住了兩年,對這一點甜味反倒格外珍惜,只偶爾嘴饞了纔拿出一塊來,現下紙裏面還包了不少。

    李大夫同商寧道:“老夫之前深思過,你喝了這回陽草熬的藥後,就盤腿坐在炕上運功,把藥力化開,同時內力遊走整個小周天。等藥力化開後,你就衝擊左腿的經脈,把寒毒逼出來。”

    商寧點頭。

    他沒再多說話,一口灌下那黑色的濃郁的藥湯,張口咬去他師兄掌心的粗糖,就盤腿坐在炕上,開始默默運起功來。

    江煙從炕上輕輕下來,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小師弟。

    這一碗湯藥下去後,商寧的胃部就是一陣火熱,彷彿驕陽在炙烤。

    這三年來,他日日站樁練功,早已練出內力並且運轉自如。這整個小周天的走勢不經過腿部,商寧運轉了幾周將胃中的藥力化開,就感到自己全身都熱起來。

    雖然身上燥熱,但商寧心思沉穩,慢慢將這一股驕陽一般的熱流收入丹田。過了好一陣,他纔將這股熱流分成絲絲縷縷慢慢向腿部的經脈推進。

    左腿被一股暖流緩緩充入,常年的僵硬冰冷在慢慢緩解,先是一陣密密的輕微的像是針扎似的疼,繼而一股又酸又疼的感覺升騰起來。這樣持續了好一陣,商寧感到自己的一直沉重的左腿變得輕盈了許多,那疼痛也如同潮水一般漸漸褪去了。

    商寧引導着這股暖流來來回回,直到先前的寒意徹底消失不見,他才又引導那股暖流回來,運功遊走一個大周天,然後氣沉丹田,將那股暖流收進了自己的腹內。

    他緩緩睜開眼,正正對上江煙正看着他的眼睛。

    江煙坐在椅子上,整體比炕要低上不少。他擡頭看着商寧,一雙眼睛晶亮亮的,瞳仁很大。這樣的眼睛一旦注視起人來,就顯得分外多情。

    商寧一時間愣住了,連話都忘了說。

    江煙關切道:“怎麼樣”

    商寧的睫毛動了動,低下頭掩飾道:“已經好了。”說着,他還從炕上下來,站起來走了兩步。

    江煙見他行動自如,面上輕鬆,心裏也十分高興。他轉頭對李大夫由衷道:“李大夫真的是妙手回春。”

    李大夫笑道:“哈哈,我們的交情,何至於說這些。”

    江煙笑而不語。他轉過頭來,看着他小師弟,思索了一陣,道:“既然已經好了,你那個無敵神陽功就別練了吧。改明兒我給你尋一個好的功法,這玩意兒是陽性內功,最後一式也不全,前面還是別人抄的,實在太不靠譜了。”

    商寧點點頭。

    一旁的燕行聽到這裏卻突然睜開了眼,他猛地轉過頭道:“你們說的是哪本功法”

    他此時驟然發問,又氣勢如虹,江煙有些猝不及防。商寧倒還很鎮定,他不動聲色地站到了江煙的面前,對着燕行道:“是我一直在練的功法。”

    燕行雖說和他們住在一起,但是每天基本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有時天黑了也不回來。而且他即便在屋裏,也多半是關注着江煙,沒怎麼理會過這個小子。以至於到了現在,他纔看看了解到一點這小子練的功法。

    燕行逼近道:“可否借我一覽。”

    商寧看了江煙一眼,見他沒有異議,這才點頭。

    等到商寧回房拿來功法後,燕行神情凝重地翻開。

    前幾頁都是別人補上去的,補上去的字十分娟秀,然而轉折卻又帶着一點別樣的風骨。燕行不自覺伸手扶了上去。

    江煙見他面上先是錯愕,接着又是似悲似喜,最後竟轉爲釋然,便不由道:“這是我師父在地攤上一個銅板三本買來的,不知道燕前輩有什麼指教”

    燕行擡起臉來,他嗤笑道:“一個銅板三個那你這小師弟可真是天大的好運道。”他說着,又看向商寧道:“你可知這是什麼功法”

    商寧看着他。

    燕行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神陽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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