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局中人 >第20章 舊情舊人
    溫寧先笑了笑,說:“原來是你啊。”半明半暗的夜色下,她的笑意彷彿迷濛在薄霧中,不真切,笑聲卻清沁入心脾。

    樂弈挽住她的手臂,踏實站穩在校園小道上,然後自覺地放手,與她並肩緩行。

    已過學員熄燈就寢時間。頭頂散落幾粒星辰,她們孤獨地憩息,偶爾將微弱的光芒投射入周邊林木最深的幽邃中,遠處的重巒疊嶂,清晰的輪廓與天相接,不時的,有老鷂怪叫飛翔,在寂靜的夜空越過山巔。

    “對不起。”良久以後,樂弈沒頭沒腦地開口。

    溫寧心中升起一絲難言的澀然,“今天下午的事你做得對,保大局,就是在保護所有同事,包括我。”

    樂弈自嘲地低笑,“這就是你的性格,倒沒變多少。我知道你必定會這樣開解我。我不能像韓鐵錘那樣,放開了膽量胸懷,去維護自已最想維護的女人”他仰首長望星空,“其實,我很難受”

    溫寧頗感詫異,停住腳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好像從未在你口中,聽到過難受這兩個字。還有,你似乎變了許多,跟以前,很不一樣了”

    一縷痛苦之色掠過樂弈眸底,語氣卻放得平淡,“你想知道那麼,你能否告訴我,當初爲什麼跟我分手”

    溫寧是在杭州集訓班行將結業的前夕,向樂弈提出分手的。在此之前,她對他有過笨拙的“考察”和試探,甚至產生過向“妙手”彙報,將樂弈也發展爲中共黨員的念頭。可是,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她僅以一封簡短的信就結束了彼此的戀人關係,甚至沒有來得及正式的辭別。

    組織上讓溫寧考入力行社,最初的安排是長期潛伏,等待喚醒。不過,就在集訓班即將結業時,杭州一處以絲綢服裝訂製店爲掩護的祕密交通站因叛徒出賣暴露,力行社將服裝站僞裝後繼續營業,“妙手”緊急通知她,冒充服裝店的一名客戶,在探聽虛實的同時,伺機將站內祕藏的一份絕密情報帶出。“妙手”派出從未執行過任務的溫寧,實屬萬不得已,時間緊急,且杭州城內找不到氣質身材年齡更符合要求的女同志。因此,溫寧在執行任務前,已做好犧牲的準備,爲避免突然失蹤引發懷疑,暴露我黨潛伏在國民政府高層的同志,她按照“妙手”安排,給樂弈留下一封分手信,藉口購買私人物品請假離開集訓班執行任務。不過,就在她準備進入服裝店時,她被“妙手”拉住了。原來,事情發生了轉變一位公務出差來杭州的女同志,主動提出代替她執行任務。鑑於那名女同志地下工作經驗豐富,組織上作出了調換的決定,令溫寧回到集訓班繼續潛伏任務。

    當溫寧回到集訓班時,令她意外的是,最終神祕“失蹤”的是樂弈。據樂弈的舍友說,他剛剛看完她的“分手信”,眼眶還紅着,正準備去找她,突然被教導主任傳去問話,此後直至集訓班解散,所有學員各自奔赴工作崗位,她再也沒能等到他。時隔一年後,還是“妙手”告訴溫寧,樂弈當時被祕密鋤奸隊選中,前往東三省執行鋤殺僞滿漢奸和日軍高官的任務。再後來,樂弈於民國二十六年五月被召回,“發配”至石州站,原因是當年二月鋤奸隊策劃的刺殺僞冀東防共自治政府主席殷汝耕行動意外失手,參與行動人員全部列入可疑名單。軍統調查組翻天覆地查了兩個月,沒能查出“內鬼”,也沒有精力繼續追究,索性一棒子全打死,所有參戰人員調離一線,短期內不得重用。

    前因後果,是非曲折,溫寧深感當下已經無法解釋或者解說。她黯然輕嘆,低聲說:“往事已矣,你我身爲黨國特工人員,各自涉及機密事務,本就不該有兒女私事,從一開始,已經錯了。”

    樂弈淡淡道:“如果你認爲本不該開始,爲什麼偏偏是你撿到我母親的遺物,將它交還給我;爲什麼野外拉練,你崴了腳,願意讓我揹回大本營;爲什麼我翻牆出院採來的鮮花,你會悄悄地別在衣襟”

    爲什麼啊青春是美好的,不經意間的怦然心動,是美好的。溫寧的思緒跟隨時起時落的老鷂怪叫,飄往數年前位處西子湖畔的集訓班。勿庸置疑,那時的她是單純地快樂着,雖然已有一層“隱密”的身份,這重身份也只讓她夜深人靜時,在心田中自添一份隱密的快感她還沒有接受任務,在集訓班的生活依然像大學一樣,依照本真履行。而她的集訓班同學們,差不離也是各所大學的畢業生,跟她一樣,無非懷着一腔“報國”熱情,至於如何報,彷彿都是結業後的事情。當時當下,這個集訓班,就是由學校通往社會,由純真通往算計,最後的港灣和過渡站。因此,幾乎所有人都在嚴格的規紀管束下,一面裝作循規蹈矩,審慎打量往後的道路,一面偷偷地肆意享受最後的自由和放縱,包

    括愛情。集訓班中,私下戀愛的遠不止她和樂弈這一對,當然,這些“愛情”基本無疾而終。

    樂弈見溫寧久久不答,驀地轉身,乍然將她腰肢一攬,讓她的額頭貼近他的下巴,聲音低沉下來,“是誰,牽過我的手;是誰,讓我吻過她的額角難道說,那些都是假的,不過是打 時間的戀愛遊戲”

    是啊,爲什麼她是共產黨,他是忠實的力行社成員,爲什麼明知殊途,仍會動心

    她是真的動過心。她從來沒有將愛情當作一場遊戲。

    繼續往下說的樂弈,已然將情緒收斂得極好,惟有指尖難以察覺地顫動,“還有,既然已經結束,你要來石州站千萬不要告訴我,這是本部人事分配,你沒有選擇的權利好歹在機關呆了三年,你會半點人脈也沒有你來石州,究竟有什麼目的”

    溫寧心中一驚,連忙推攘與她相貼過近,顯得過於親熱曖昧的樂弈。樂弈輕輕放手,後退兩步,與她對視。

    溫寧捕捉到他眸中一掠而過的傷痛和憤怒,他的情緒裏,沒有懷疑。她暗自鬆了一口氣,說:“樂弈,過往之事,如果你懷疑我的真心,就是對你自己的否定。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自信以前熱情開朗真誠豪爽的樂弈,究竟去了哪裏”

    樂弈神色一黯,垂首,良久後,說道:“自武漢淪陷之日起,我不復是以前的樂弈,活下來的惟一目標,就是殺鬼子,報仇”

    溫寧大驚,她知道樂弈是武漢人,“難道,伯父他們”

    樂弈道:“淪陷前,我爹和小弟本擬逃往宜昌和鄂西,可是日軍來得快,出逃的平民太多,一直搞不到船票和車票。等到好不容易託關係弄到船票的時候,鬼子已經殺進來,剛好遭遇上。鬼子將他們和許多來不及逃走的平民百姓全部驅趕到長江邊,強令步行入江,人剛走到江中,江水還沒過膝,就被射殺了可憐我的小弟,死的時候,還不到十五歲”他一字一句,說得艱難阻澀,眼眶漸漸沁紅,雙眸蒙上一層水霧。

    溫寧哽咽,情不自禁上前將他合身抱攬,“樂弈,我不知道,對不起”

    這樣的溫情只停留短暫,樂弈抽動鼻息,很快將所有的淚意全部強行按壓。這一回,換作他將她輕輕推開,肅然看向她,說道:“現在你知道了。胡虜未滅,何以家爲如今我雖然不能在前線殺敵鋤奸,但身爲黨國特工、軍統石州站行動隊隊長,必定鋤諜必盡,眼中容不得半分沙子。溫寧,我願意相信在一點上,你我志同道合。不過,現在像劉昌那種媚日忘祖的軟骨頭多,要讓我查出你有半分問題,我絕不會手下容情”

    溫寧在淚光迷離中回視他,心中酸楚,說:“你認爲,我會是那樣的人嗎你不歡迎我來石州”

    樂弈認真地回答,“你不是那種人。不過,溫寧,你跟以前也不一樣了。我的改變,人人都能看見;你的改變,卻讓我有些捉摸不透。”

    溫寧莞爾一笑,轉頭朝前走,“我們共事的時間還長,你可以慢慢琢磨只要不耽擱你清肅日諜的功夫。不過,今晚咱們再繼續琢磨和猜疑下去,只怕天光將亮,雞鳴狗吠之聲將起了”

    樂弈大步跟上。他豈會不願意再見溫寧哪怕她的到來,會掀動他心底的波瀾,也可能會掀動石州局勢的波瀾,可是,他怕嗎從失去所有的至親骨肉那日起,他已經無所畏懼。奇怪的是,他竟然能從溫寧的眸底,看到她的勇敢和無畏。哪怕,她的勇敢和無畏,有強撐,或者說爲自己壯膽的意味。

    走着走着,他突然莫名地扯了下脣角,似乎是笑了。

    行至岔路口,溫寧居住的小院在小道左側,樂弈的宿舍屋,則還需沿右道前行數十米。

    夜闌人靜,正好分道揚鑣。

    不過在分道之時,樂弈似乎突然想到什麼,回頭問道:“那樣東西還在”

    溫寧一怔,旋即醒悟他所指。在入城的南郊哨卡前,那樣東西不慎滾落,她顧不得韓鐵錘已經殺來,從卡車跳下,執意撿起,緊握手心。

    那是樂弈用第一個月的微薄薪金,請杭州有名的老銀匠朱師傅爲她打造的戒指,以翩然展翅的雕花蝴蝶爲接口,精美異常,內圈則鐫有她的中文姓名。

    “在。”溫寧停下腳步,靜靜看他,靜靜回答。

    “別弄丟了她。”樂弈彷彿叮囑,掉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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