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无疆扶着洞壁站直了身，华灵整理好微乱的头发，又变回往日清冷昳丽的模样，朝霍无疆示了示手上物件，道：“虽然本君对这块玉玦没有兴趣，但也不想它落入你手中。北嚣山设有结界，你擅自闯入，本君只好前来迎候，个中缘由尔心知肚明，此番……”
“废话太多了，”霍无疆捂着心口笑得哧哧：“之前只觉得神君身为女仙未免清冷，如今一看，倒是个粘人的话痨。敢问神君赏的什么毒药，是玉上那阵香气？”
华灵第一次露出可以与其美貌媲美的笑颜，她眉间舒展，声音也不再那么清冷，望着十步之外的霍无疆缓声道：“你很聪明。九月星，烈/毒之中难得的上品，赐予足下，你不亏。”
霍无疆仰天大笑，抹了把嘴唇道：“我一个无名小卒，何至于劳动一方境主这么款待？神君如此自降身份，当真令人唏嘘。”
“可本君觉得还好。”华灵向前走去两步，眼风逡巡在霍无疆脸上：“足下身份成谜，但本君愿意相信你本事不凡，且大有来路。这样一个人物值得本君亲力亲为，但不知你还有什么遗言？”
遗不遗言还没想好，霍无疆胸口一阵恶心，无来由的头晕眼花，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脏毫无节律，一会儿砰砰作响，一会儿又没了动静。他掐手一探脉象，脉搏细速，四肢厥冷，整副身躯像一支被抽去了骨节支撑的软竹，倒靠在身后的石壁上。
霍无疆扯了个笑，幽幽道：“既然就快死了，死前只想要个明白。神君，你说死生海那件事……雨神他到底冤不冤枉？”
华灵并不想谈此事。
尤其不想对这个人谈。
但对方毒已发作，不消片刻就该去见阎罗，死前给个答疑解惑，全当日行一善了。
于是华灵道：“此事因我而起，雨神护本君心切，算得冤枉。”
“哦？”霍无疆声音与面色俱是平静：“既然神君金口已开，还请不吝给个完满的答复，也好解我之困，让在下死得瞑目。”
这事细算下来，的确是因华灵而起。
半年前，时节入夏，九重天大开宴席，广邀天南海北各路神仙前往天宫，参加一年一度的澹清宴。身为人界最高神官的四境境主，华灵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澹清宴不比平常小节，类同凡间的端午重阳，因此布置极尽华丽，声势也极尽浩大，排场更是极尽隆重，以彰显天家无上规格。宴席上，笙瑟丝竹，鸣乐奏曲，娇俏多姿的仙子们使出各自看家本领，舞袖弄扇，歌舞升平。
既然宴会少不了丝竹乐舞，笙瑟境作为天下乐理宗门，历任境主都是乐家高手，此种场合，各路仙官少不了一通起哄，恭请华灵上台，给大家表演一曲助兴。华灵心思细腻，赴宴前便料到有此一出，她一向身居高位，向来受膜拜惯了，众仙想一睹这位女君的风采，除了澹清宴这样的场合，恐怕平时很难请得动她。也正因如此，华灵更要端住一境之主的仪态，务求尽善尽美完成好这场表演。
华灵擅奏琵琶，所选乐器当仁不让挑了琵琶。表演开始，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琴弦一拨一捻间，或是铿锵或是柔缓的音律自她指尖不断流淌，席上众仙皆陶醉于款款曲调中，忘我忘神，如坠天籁。
然而正当这场精湛的演出行进过半时，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发生了。
只见华灵手上琵琶突然毫无预兆的弦断轴裂，后阙激扬的曲调戛然而止，琴具在她怀中裂成三截，仿佛马勒悬崖没了下文，场面一时凝滞如冰，整个席间全静默了。
事后，有忍不住八卦者悄声议论，认定北境女君此番或许是因为紧张而致表演失了水准，又或是近期没有勤加苦练以致手生不稳。然而只有华灵自己清楚，这场出乎意料的砸场，原因到底出在哪里。
琵琶。
她的金玉琵琶是法器，也是武器，不能作平时弹奏用。因而这次赴宴，她特地交代北境一座专门制琴的小城——宛琴城，进贡一把木制的琵琶作演奏用。由于是临时起意，留给琴师们的时间十分仓促，需得多人日夜轮流合作方有可能赶工完成。可这帮琴师为了追赶工期，居然以次充好，以榆木刷漆代替楠木，以羽弦代替筋弦，还对琴身外表做了一番精心的伪装。
所以赴宴前并未对琵琶检查，而在筵席上，为求出彩，她所奏之曲又复杂多变，手法力度时急时缓、时激时促，榆木琴身和脆弱的羽弦承受不住指劲弹拨，最终弦断轴裂，毁了一场精心的演出。
华灵失败的表演虽然没能赢来本该意料之中的掌声，但也未招致什么风凉嘲笑，就连天君都在事后宽慰她道：“如此不同寻常的演奏，倒也别有一番意趣。不错，不错。”
可叹旁人的不甚在意，却是对华灵最大的羞辱。
她自小便是天之娇女，无论仙法修习还是诗词文赋，没有一样屈居人下，甚至比大多数男子做得还出色。正因如此，当年北境境主之位改代传承，其父顶住全族压力，将衣钵传给了这个小女儿，其兄长华骋更是甘心辅佐小妹，成全了一段难得的手足佳话。
所以这样的洋相华灵从前绝不会出，今后也不可能出。
令雨一向唯他这个表姐马首是瞻，听说华灵在大宴上受此委屈，当即拍桌而起：“小小愚民，借了多大的胆子敢这样糊弄天界神君，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令雨说干就干，他瞒天过海擅做手脚，私自扣下了宛琴全城半年的雨水。城民因缺水陷入干旱，想向外求援，然而宛琴隶属北境，又能向哪个外求援？只要华灵面上点头实则搪塞，随手就能打发了去，等出了这口气，自然会让令雨把雨水续上。只是这对姐弟都忽略了一件事，宛琴城位于北境最北，异界的死生海与之相连太近，令雨行事又粗心，扣下雨水时没有细察，无端牵连了别家海域，也就有了后面这一场是非。
霍无疆额头淌汗，撑在石壁上的手忍不住簌簌发抖，两条腿像麻了似的，一点力气也使不出。他靠着洞口滑坐到地上，五脏六腑仿在油锅里煎，勉力扯动嘴角，挣开一个嘲讽的笑，道：“想不到堂堂一介神君，也会为了这等小事与人置气。”
华灵面色清冷，觑向对方道：“还有一个时辰毒才会发作完，你还有时间在此看一看山景，也不枉人间活一场。”
霍无疆嗤嗤笑着，抬手抹去嘴角边溢出的血丝。华灵柔步轻移，向他走近一点，道：“只怪此地山高路远荒无人烟，否则该给你一个求救的机会。”
霍无疆抬起眼帘：“神君就这么有把握在下会埋尸这荒山？”
华灵不置可否：“你可以一试。”
霍无疆举目望去，不知何时整座北嚣山外笼上了一层金色的结界。颈间一阵剧痛袭来，抬手想去按压，却见掌心冒出一道刺目的鲜红，伤口数寸有余，从内向外不断渗着乌黑色的污血，但血流速度不快，只是带着难以忽略的钝痛。
他盯着伤口看了一会儿，突然一哂：“这是毒发了。”
“早就发作了，”华灵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两炷香前就该裂出这道伤口，是你能撑。”
霍无疆不吝一笑，仰头问：“不知接下来是？”
华灵取出丝帕擦了擦手，道：“当然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可能在脖颈上，也可能在你这副躯体的任何部位。不必担心，一共也要不了很久。”
霍无疆暗中运力，这毒/性来势汹汹，此前从未碰过。只是想靠这点毒剂就取他一条性命，倒也不敢轻易拱手相送。
霍无疆道：“敢问境主对一个只见过区区两面的人下此毒手，真的只因我闹了雨神一场？”
华灵不防他有此一问，怔了一下，扭过头神情古怪地睨向霍无疆，道：“这还不够？”
霍无疆道：“我只是觉得境主好像还有话没说完。”
华灵不欲多留，她想做的都做了，无心再待，这便拂袖要走。然而当她两脚踏上云头，突然背后冒出一道奇异的亮光。那光速度太快，眨眼就将她脖颈死死缠住，绕了整整三圈，勒得华灵险些作呕，一张脸登时涨得比桃花还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