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这剑灵,赶明儿我也在脚底刻柄剑踩着,这叫礼尚往来。”

    杜徵反唇相讥,与枕青溪一半打趣、一半斗气。待他闭上嘴,见枕青溪毫无反应时,才忽然意识到,枕青溪能决定弟子穿着,这无暇剑派多半是她所在宗门。

    而在尸山中,类似穿着的修士不在少数。

    “咳。”杜徵生硬地转换语调,“这么多修士丧命在这儿,咱们应该把他们好好安葬。好好安葬。”

    “这一堆尸体,要埋你自己慢慢埋。”

    枕青溪又检视一番,终于寻见一具面部尚且清晰的无暇剑派弟子尸体。

    “认识吗?”杜徵小心翼翼地问。

    “宋弗。”枕青溪凑近了些,“拜入无暇剑派时,还是个小娃娃,天赋很好,晋境很快,一百年前已入金丹。这柄小木剑,还是我削给他的。”

    名叫宋弗的尸体腰间,别着一柄木剑,木质的剑身已经发霉,剑柄处甚至长出了两朵小蘑菇。血浸入木纹当中,再如何冲刷也洗不干净。

    “熟……熟人啊。”杜徵干笑两声,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只说,“我看他这埋得不深,能扒出来,让他入土为安。你也别太伤心。”

    枕青溪回头看一眼杜徵:“伤心什么?人各有命,他没命活得长久而已。”

    言语间颇为随意,确实听不出伤感。

    杜徵摸摸鼻尖,继续带着枕青溪御刀向上。随后又遇见几个熟人,或是资质平平,或是天资优越,一百年前在修剑一途都小有所成,前途不可限量。可惜尽都殒命,被堆在这尸山之中,不见天日,反成了千秋冢的养料。

    “你是一百年前死的?”杜徵左右听了个明白,这些弟子们,留给枕青溪最后的印象都在一百年前。

    “不对。”枕青溪忽然停住动作。

    杜徵莫名:“不是一百年前死的?”

    “这些弟子身上都带着伤,是战斗中丧命,他们的剑在哪儿?”枕青溪目光在尸山上寸寸扫过,除了宋弗腰间那柄小木剑,丁点儿剑的影子都没有。这里累积了许多剑修尸身,反倒是长棍、弯刀、折扇这一类的法器穿插在尸体当中,唯独不见剑影。

    在平常生活时,修士会将法器收起,剑化剑丸、刀化刀胆,尽数收在袖中。但战斗时,法器必在手中。这些剑修在战斗中丧命,按常理说,其佩剑应如其余法器一般散落四周。

    “还真是,一柄剑都没有。”杜徵在有限的范围内扫了一圈,“不过,难不成你想在这尸山中找柄剑来用?”

    怎会如此?

    枕青溪没有回答杜徵的问话,而是忽然想起,此前无疾曾提起过,在无暇山前,有千万柄长剑熔铸成为封剑台。

    又想起玄缈所说,一百年前,大批剑修遁入碎星山群,兰璧舟一怒之下斩落数百山头,不少剑修因此殒命。剑修们请静棠布设万象归元阵,笼罩整座山脉,这才保住性命。

    而在一百年前,她活着时,无暇山十万剑修弟子,现今只余一万八千弟子。

    枕青溪抬头上看,仍有不少身着青红衣衫的弟子横尸此地,俯首下瞰,亦是无穷无尽的尸身交叠。这其中,究竟有多少百年之前,殒命此地的剑修?这些手无寸铁的无暇山弟子,仿佛在用性命告诉枕青溪,兰璧舟禁剑之令,竟连无暇山弟子都不放过。

    好你个兰璧舟。

    你等着。

    枕青溪勒令杜徵继续御刀上行,只是这尸山似乎无穷之高,怎样也登不到顶点。

    半个时辰之后,杜徵带她停在尸山之上:“这不对劲,这座尸山再怎么高,也不会高过真正的山峰,否则在山脉外远远一看,就能看出乌压压一片飞虫,妖物藏不住行踪。但来此之前没人知道这儿有个虫巢。”

    “没有迷阵的痕迹。”枕青溪此前意识到了这点,他们看似一直上行,却一直在绕路,但此地没有迷阵布设的痕迹。

    没有迷阵,却一直在绕路。

    枕青溪脚踩着不知什么人的脊背,从尸山中捡出一颗棍柄遗失的流星锤,将圆锤头抛下尸山。

    一刻钟过去,无事发生,杜徵道:“难道这尸山真有这么高?”

    两刻钟过去,依旧无事发生,杜徵休息妥当:“走,继续往上爬,老子还就不信了,能爬不到个顶。”

    枕青溪无动于衷,示意他继续等着。

    两刻半以后,一颗圆锤头在二人面前坠下。

    “来了!”杜徵拦下那颗圆锤头,二人稍做检查,确认是刚刚枕青溪丢下尸山的那一颗。

    从山腰丢下,却从山顶坠落,这座尸山,大有玄机。

    “难不成是斗转星移阵?还是什么两极置换符?这俩级别都高,咱俩觉察不出实属常理。”杜徵琢磨着,“这可难办。”

    “都不是。”枕青溪这次赋在圆锤头上一道法术,名为升天诀,可以送一些小物件飞上天去,往常无暇山弟子们喜爱用升天诀来放风筝。

    圆锤头一路上升,在视野中越变越小。

    杜徵抬头望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稍一眨眼,黑点忽然消失不见。

    “消失了。”杜徵提醒一旁的枕青溪。

    枕青溪这才再继续御刀上行,掐算着速度和时间,在圆锤头消失的位置附近停下。

    令她们在尸山徘徊的玄机应当就在此处。

    “你离开刀身不能超过一丈。”枕青溪握住金环刀,站立在尸山上,“你继续向上,我留在此处。”

    杜徵继续上浮,约七尺之后,他的头部率先消失。仿佛有一口铡刀,将穿过刀锋截面的一切全部铡断,不留痕迹。杜徵再继续向上,腰、大腿、小腿……都渐渐消失在枕青溪的视野中。只余一双脚时,枕青溪跃起,抓住他的脚踝,将人向下拖拉,却被杜徵带着一同穿过截面。

    两人刹住脚步,脚下便是截面,上方又是无穷无尽的尸山。

    “怎么破?”杜徵蹲在一旁,低头看着毫无异常的脚下,他刚刚穿过截面时,没有丝毫感觉,若非有枕青溪在下方盯着,他根本不会觉察自己何时穿过了这道截面。

    “这不是修士设下的术法。”枕青溪先下定论,继而揣测,“像是千秋冢为了困住尸体所设下的空间术。”

    空间术,可操纵空间,与化劫境可布设的真实幻境完全不同。绕是以兰璧舟的实力地位,也未能成功修习空间术。空间术的存在向来玄之又玄,部分高阶阵修或许能窥得一隅,学到皮毛,就能因此受益无穷。

    “这是能比化劫的妖物。它设下的空间术,咱俩估计弄不开。”一枚珠钗落在杜徵脚边,杜徵心烦气躁,将之一脚踢开,珠钗弹跃几番,最终落在尸山一角,某具尸体的鬓边。

    枕青溪思索间,抬眼瞥去,忽然发觉那枚珠钗有些眼熟。

    准确来说,是珠钗之上镶嵌的圆润灵石,令她十分熟悉。

    她在乾坤袖中一番搜索,摸出一串禁步,禁步之上的灵石颗颗圆润,灵气波动与那枚珠钗所嵌灵石十分相似。

    “这都到什么地方了,怎么还打扮上了?”杜徵见她掏出一串禁步,模样做的精致,显然是某种打扮装点用的配饰,不由愈发心急。

    “四时阙原本嵌在这串禁步中。”枕青溪比对之后,确信道,“刚刚被你踢走那支珠钗,与这串禁步的主人,是同一人。”

    “难不成这会儿叫人来?我倒是能顶得住,你这连脱胎都没有的身板儿,能饿多久?”杜徵拇指一竖,向后一倒,指着身后积压的尸体,调侃道,“总不能拿这些当口粮吧?”

    枕青溪眼皮一翻,不再理会他。

    那枚珠钗在此,说明静棠曾见过千秋冢,并成功身退。

    当日静棠撕裂空间取出四时阙,枕青溪以为她是将四时阙藏在虚空之内。

    其实不然。

    静棠或许就是在这里,在破解空间术的同时,和千秋冢学会了这种术法。

    “移宫换羽,移花接木。”

    尸体落下,最终仍落在尸山之上。

    活人涉足,想要逃脱,却只能无限循环,至死不得离开。

    一直向上爬山,爬到筋疲力尽也不会爬到山顶。

    一直向下坠落,坠到两鬓苍苍也不会坠落在地。

    因为这其中的空间,早已被用巧妙的手法嫁接,进入这个空间的活人,所有的行动,都在看不见的轨道中循环往复。

    静棠是将四时阙放置在自己身旁,但身旁的空间,却已被她更改。除她之外,无人能够看见放在其中的四时阙——直到她将空间撕裂。

    枕青溪将禁步塞回袖中,如同杜徵所说,堪比化劫的妖物所布设的空间术,并非他们二人能破。但即便不能破除,也能为自己找出一条通路。

    “入刀,我要劈山。”枕青溪握紧金环刀刀柄,面向尸山。

    杜徵莫名,仍依令化入刀身,在刀身焚起熊熊冷火。

    枕青溪运灵气在手,合上双眼。手中直刀似剑,挥剑斩出,正是无暇剑派剑术课堂上,向众多弟子传授的第一招剑法。

    ——孤烟。

    剑气如虹,贯开面前尸山。

    在枕青溪面前,出现一条明亮的通道,通道外被尸体簇拥,两侧尸体纷纷下滑跌坠,上方尸山亦在塌陷,此刻进入通道,恐怕瞬间就会被数不胜数的尸体完全淹没。

    但她没有丝毫犹豫。

    提刀闯入尸群簇拥的通道,转瞬就被纷纷落下的尸体掩埋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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