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迟疑着走近，只见甄尧憋红了一双眼，正望着院子里的红枫怔怔出神。
“三哥哥”甄宓出声唤道：“哥哥方才服了药，有些支持不住，吩咐让三哥哥去守一会儿。”
“恩，”甄尧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衣冠还齐整，想是也哭过，声音还有些喑哑，便说：“走罢。”
甄俨如今掌家，又因甄逸早逝，素来在甄尧面前有长兄如父的威严，他看着弟弟神色还算得体谨慎，说道：“佑宁，这一夜劳你费心。”
“哥哥去歇着，”甄尧躬身作揖，自是尊敬兄长，又说：“佑宁会好生陪着母亲。”
“恩，”甄俨应了一声，又看向妹妹，说：“可还支持的住？我打发你几个姐姐去歇息了，明日还有许多事忙，灵前就让佑宁守着就好。”
甄宓摇摇头，略有些失落道：“我留下，回去也是一个人。”
“显奕呢？”
“大将军急召他，白日里上过香就往大营去了，”甄宓又说：“他只说明日一早来赔罪。”
甄俨听了若有所思，说：“情分已到，也该公事为上，不妨事，叫他不必放心上。”他看了妹妹一会儿，又问：“阿宓，等母亲葬入陵园，你就随袁熙去幽州。你与她本就是夫妻，岂有两地相隔的道理。”
“可是”她习惯与家人一处，虽许多人劝她同去，到底放不下这里的一切。
“既为冢妇，也需谨言慎行。”他不慌不忙，看着她左右放不下的模样，只得生涩道：“你的姐姐们哪一个又和你似的，三天两头往母家走的，也叫旁人笑话。”
甄宓听了心觉委屈，咬唇低头不语。
“不作声，我当你是应下了。”
她一贯知道甄俨的脾气，可一旦决定的事素来说一不二，她们自幼在甄俨的庇护下长大，对于兄长的决定，从未有过一丝忤逆，她只得哽咽道：“知道了。”
甄俨闻言，压抑着胸口轻咳几声，略平复了气息，叹道：“你放心，哥哥一时不会死的。”
兄妹三人又安静了下来，各自散去。
月色高挂，马车在官道上飞驰着，转瞬驶入驿馆。贾诩掀开帘子，就见正厅内甄俨身着素服，坐在堂内，似早已等着他来。
贾诩一愣，道：“佑安？”
甄俨亲自倒一盏茶，邀他坐下，道：“料想你今夜会来驿馆，不想来的早，好在不曾等得太久。”他瞥了一眼贾诩身边的黑衣人，勾起嘴角又斟一盏茶，带着世俗的笑意说道：“倒不知我甄某人还有这份体面，惊动公子丕大驾。”
那颀长少年一身黑衣，穿着与普通侍卫并无二致，竹编斗笠压得低，遮住了半张惊世俊容。他握紧手中佩剑，警惕地看向甄俨，并不答话。
“乔装改扮来我邺城，”甄俨慢悠悠地抬起头，讥讽道：“公子丕这是第几回了？”
曹丕闻言，看了一眼贾诩，见他略微摇头，便知这并非有人漏了消息出去。他抬起手摘下帷帽，昏暗灯光下，一双本就出众的眼睛，显得格外清亮。
少年生的极是俊美，不似寻常人家的公子，内里还有一股子英气。他松开佩剑，瞥了一眼阿镜，抬手作揖说道：“见过公子俨。”
“不敢当，”甄俨心中生出一股厌恶，或许是他生来就反感这一类长相的男子，不同于甄家人的清隽儒雅，他只觉得曹丕生的过于美邪，以至于饶是练得强健体魄，还是遮掩不住先天而成的气韵，“大丈夫行于世，何必躲躲藏藏。”
“佑安莫怪，他也只是出来走走，不想惹人瞩目罢了。”贾诩知晓甄俨的脾性，寻常时都好说话，若讨了他的嫌，大抵是不能有所改观的，又道：“且，我哪里知道你在这里等我。”
“你难道不是来寻我的？”甄俨轻抿一口喝茶，并不再看曹丕，又道：“坐下说话。”
“你还是这般料事如神，”贾诩看了一眼曹丕，示意他不必戒备，只在他跟前端坐着，便说：“来寻你，一则是道恼，请公子俨节哀顺变。二则想劝说佑安，支持曹家一统北方。”
甄俨双眸骤然冰冷，双眼微眯，问道：“文和，我莫不是听错了，你来游说我支持曹家？”
“却如方才所说，支持曹家。”
他冷笑道：“我甄氏早已与袁氏结盟，袁绍之子袁熙，是我妹夫。我凭什么放着我妹妹妹夫不顾，来支持他的死敌。曹家不过占着兖州弹丸之地，也妄想吞并北方四洲。”
“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早有人将他祖先骂个干净，难道他能比袁绍强。”
“挟天子总比无人能挟来的容易些，”贾诩垂眸，道：“佑安，我可不是和你说笑的。丞相任人唯贤，不比袁绍任人唯亲。若非甄伯父去的早，甄家举步维艰，当初何至于让阿宓与袁熙定下亲事。你私心，并不想她嫁去袁家吧。”
“阿宓与显奕，是两情相悦，我与显奕更是自幼相识，如何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即便袁熙人品贵重，如何被打发去幽州常年回不了家，”贾诩腾地一声站起来，略颤抖道：“你难道不明白，袁绍始终防着你。倘若他真心与你结盟，那与阿宓定下亲事的，便会是袁谭，而非次子袁熙。”
“”
“你几时这般孤注一掷，非拉上整个甄家来陪他袁家，倘若他败了，阿宓要如何自处？”贾诩说道：“你知道的，那些世妇最终沦为”
“闭嘴。”甄俨出门在外，早见识过乱世之下的情景，他忽而握紧茶盏，力道几乎要捏碎，旋即似是冷静了下来，说道：“你回去吧。”
“佑安！”
甄俨起身，似是没听见有人唤他，径直没入夜色之中。
曹丕目送那颀长的身影离开，立在原地，看了许久。他想着这世上有许多人，有他父亲那般逐鹿天下想成就一番功业的，也有如甄俨这般，守着一方太平而殚精竭虑的。
“他若不是为家族门楣所累，或许也是另一个崔琰。”贾诩上前，言语似有惋惜，有说：“公子，还去邺城么？”
“去。”他幽幽道：“未雨绸缪，这邺城也早晚是我的囊中之物。”
贾诩蹙眉，楞一会儿，却不明白曹丕为何对邺城如此执着，脑海中不知怎么冒出一个念头，又被压了下去，又说：“司马懿回许都了，公子不去见见么？”
“不见，”曹丕一甩袍子往楼上客房去，说道：“他是父亲的谋臣，我去见他作甚。”
“谋臣世上难得，见一见也无妨，”贾诩说道：“公子身边缺个贤能智者。”
“阿翁就是智者，旁人我信不过。”
曹丕推门的手一顿，回头看了贾诩一眼，说道：“臣行将朽木，自古英雄出少年，司马懿能干，是可靠之辈。何况，臣与司马懿不同，臣是归降而来，司马懿却是丞相费尽心机得来的，终究不一样。”
“丞相说过，公子生得最像他。臣深信不疑，丞相定不会看错人，”他抬眸看着一眼曹丕，说道：“趁眼下公子还有闲暇，也该有所准备了。”
“知道了，”曹丕摸了摸手指上的扳指，推开房门自去歇息。
贾家与甄家祖上也有旧，高祖同在汉朝为官时也曾走动过，只是后世几代也不曾联姻往来，便也疏远了。曹丕还是装作贾诩的侍从，只是不得灵堂内，候在外面看着府中景致。
远远的就见甄宓跟着甄家姊妹后头料理着府中诸事。她穿得素净，鬓边一朵桔梗花，因伤心过度，如今还红着眼眶。
他的心不自觉地一颤，不自觉迈出一步想上前说话，又怕惹人狐疑，只得回过头装作素不相识。
贾诩出门，见曹丕还等着，便道：“公子，出来半日，也该回去了。”曹丕回头，只瞥道了一抹倩影，人却走远了。他忽而搜寻着什么，又因不得相见显出几分失落。
“公子？”贾诩四处看了看，不曾看出什么，好奇道：“公子是在寻谁”
“没什么，这府中景致别致，与家中全然不同。”
他便笑道：“甄家自然与别处不同，累世富贵又岂是你我能想象的。走罢，瞧得多了容易叫人识破身份。”
入暮时分，天色昏暗，夏侯尚与薛苍赶着马来。贾诩应丞相寻他，接了信函便急走水路往许都去。
“父亲动身了吗？”曹丕问道。
“宫中出事了，”夏侯尚跑得急，声音略带起伏，说道：“献帝血书衣带诏，秘旨传与董承，要杀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