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陡然跪地,嘴张得大大的,她像是要尖叫,整个人颤如倏倏落叶,但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有人受良心谴责,宽慰了句:“你家孩子早就没了,就算他活着,年纪这么点大,也吃不了东西,这块饼子留给别人,能救人一命,你孩子积了阴德,下辈子准能投个好胎。”

    “昏君当道,大家伙儿都难啊……都难。”

    这话也不知道安慰谁。

    众人仍在夺食,推搡中踩死了一位老人,没人关心刚失去孩子的妇人,连她男人都陷入莫名的愤怒。

    “啪”的一声,很轻,像脚踩断树枝的声音。

    有人大喊:“李裁缝!你家婆娘寻短见了!”

    朱红城门镶着巴掌大的九个铜钉,铜钉上的鲜血淌下,融入黄土。有人拿手放妇人鼻下试探,半晌,微微摇了摇头,这锦绣连堆的江南城下多了一抹芳魂。

    李裁缝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时,城墙角门开了一条缝,衣着整齐的两位官差抬着一卷草席出来,人群涌了上去。

    “官爷,啥时候能放我们进去啊。”

    “饿得快死了,求青天大老爷赏口饭吃吧!”

    “……”

    两位官差缄默不言,将那卷草席扔垃圾似的扔出城外,就要关门,草席中滚出血淋淋一人。有人顺势挤了半个身子进去,白光一闪,被门内守卫劈成两半。

    “死人了!”

    “杀人了!”

    人声如沸,有人嘶声喊道:“抬出来的这个人是我兄弟,他在狗皇帝的行宫当差,听说因养死了狗皇帝喜爱的牡丹,就被乱棍打死了!”

    “我们在外头饿着,官府连根草也不给,狗皇帝坏了一朵花,就要人偿命!”

    “乡亲们,此等昏聩无道之人,岂能为我大梁天子!?”

    “左右活不了了,跟这帮杂种拼了!”

    嘶喊声惊天动地,人潮似猛浪般冲击着角门,不知是不是城内守卫有意放水,支撑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角门便被突破了。

    人群杂乱,皆衣衫褴褛,但目标出奇一致,是朝着行宫方向走。

    “杀了那个狗皇帝!”

    -

    怀桑逗着笼中鸟雀,忽而侧耳问:“什么声音?”

    早有刁民造反的急报传来,等不及御林军压下去,风声还是传到了小皇帝的耳朵里。小皇帝了解完前因后果,重又俯下身拿棒子逗鸟,像是完全没把民众造反放在心上。

    御林军统领为难问:“陛下,如何处置那些人?”

    笼中的是一对相思雀,性子活泼,不怕人,圆溜溜的小眼睛十分讨人喜爱,有一只还飞近,歪头,轻啄面前之人的指尖。

    小皇帝挼了一把雀儿的羽毛,捻起一小撮鸟食,洒下。

    他头也不抬:“乌合之众,不成气候。此等小事也要向朕请示?你派兵歼灭了就好。”

    用的是歼灭一词,像是随随便便碾死一群蝼蚁。统领面露不忍,但小皇帝摆明听不进劝,统帅入行伍的初心就是抱着保家卫国的目的,没想到有一天要对孱弱本分的百姓拔刀相见。

    “胡闹。”有人开口道,声音低沉,说不出得沉重。

    小皇帝抬头遥遥看去,却见殿门逆光处进来了一人,血腥气弥漫,正是受了罚的谢将离。

    谢将离不顾身上带伤,压下心中怒火:“陛下是嫌皇位坐太稳了吗?”

    “放肆!”雪白的剑光一亮,在场的侍卫道。

    被内涵的小皇帝本人倒没有什么反应,他一指轻轻按下侍卫的佩剑,幽幽道:“东轩君,朕对你的耐心有限。”

    “臣是奉劝陛下莫要自取灭亡。”

    谢将离看着小皇帝步步走近,一只纤细的手搭上他的肩,触及伤处,一开始是细微的抽疼,而后密集的疼痛如闪电般顺着脊柱传遍四肢百骸。

    “疼吗?”

    一个踉跄,谢将离额上淌下冷汗,闷哼一声,退后半步。

    “疼就对了,朕要你哭你便哭,要你笑你便笑,认清自己的身份……”

    怀桑抽离手,拿过帕子擦了擦指缝血肉,又重新逗那对笼中鸟雀。不知是不是沾染血腥气的缘故,那对雀儿躲着怀桑的手,叽叽喳喳惊恐地叫着。

    啧。

    小皇帝心中的烦闷无从发泄,抬起阴翳的眼睛,话意一转,将矛头对准谢将离。

    “还是说东轩君想替朕分忧,亲自领兵平反?”

    谢将离惨白着张脸:“……他们不是反贼,他们只是普通老百姓,都是你的子民,陛下怎忍心……”

    “你父亲的尸骨还在朕手里,你以为你有资格教训朕?”小皇帝翘着唇角,胜券在握。

    一直隐藏在两人间的矛盾,突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乖顺,只偶尔发脾气的小狐狸猝不及防亮出了爪子,让谢将离想起自己儿时被抓伤的手背。

    谢将离盯着小皇帝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像是突然认不得面前之人。

    天子说的话如此无情,仿佛就是把谢将离当个玩物,稀罕时宠着,厌烦后丢弃,昔日交颈缠绵全然是一厢情愿的笑话。

    谢将离颓然冷笑两声:”臣……遵命,只是希望陛下日后别后悔。“

    是夜,江南城亮如白昼。

    谁能想到这富庶之地,一夜之间就成了人间炼狱。

    “谢将军有令!”远远传来一阵马蹄声,士卒手持令旗狼狈翻下马,在地上滚了圈,单手撑地,稳住身形。

    “将军有令!降者不杀!妇孺老弱病残者不杀!你们快停手!”

    马嘶、兵器“锃锃”相撞,还有铁刃没入血肉的“噗”声……

    一方杀红了眼,军令限制,御林军左支右绌,陷入两难境地。

    这增剧了另一方的气焰,眼看着自己的部下一个接一个倒下,百户长咬了咬腮帮,夺过令旗,一剑捅入报信者胸膛,扬声道:“干他娘的!不是姓谢的兵他就不心疼!谁让你们站着挨打!都给我杀!出事算我头上!”

    流民自发组织的军队散乱无纪,终是敌不过朝廷的正规军。至东方白昼初显,响彻一晚的厮杀声才渐渐平息。

    一夜未眠,谢将离睁着满是血丝的眸子,俯视城楼底下惨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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