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哪怕答應和高廷芳尹雄一同入宮,他仍舊不敢確定,韋鈺是否會放他們入宮。他自己一介風燭殘年的老人恐怕早已無人忌憚,可高廷芳是本該押在大理寺天牢的犯人,尹雄又受天子之命手掌羽林近半兵權,韋鈺真的會放他們進長樂門嗎
還是乾脆就在這長樂門前,直接來一場宮門喋血,清除異己
薛朝難以確定,而正因爲這樣生死操之於他人之手的不安,讓他忍不住閉上了眼睛,不忍直視接下來任人宰割的命運。他也想在此大喝一聲韋鈺謀反,看看能否有人願意倒戈,可他深知皇帝纔剛剛給予了韋鈺太高的褒獎和殊恩,此話說出,無人相信。
讓他如釋重負的是,在片刻的等待後,迎來的卻是守門軍官笑呵呵的一句話:“韋大將軍早就傳話下來,說是薛老大人恐怕會奉聖命帶高大人進宮。至於尹大將軍,之前奉命出宮,如今回宮繳旨,正好和薛老大人高大人同路。”
薛朝幾乎就想問一句,韋鈺既是以平叛爲由率左右羽林軍突然進駐宮中,就沒有下令你們加強宮門守禦,可話到嘴邊,他還是硬生生忍住了。
老尚書薛朝都尚且看出這宮門防守的鬆弛,高廷芳又豈會看不出來然而,等到進了長樂門,看到門前一片空曠,根本就沒有想象中那羽林巡行,黑雲壓城的場面,若非他心中意志頗堅,幾乎想要停住腳步。趁着薛朝失神之際,他就衝着張虎臣微微頷首。
四目對視,儘管張虎臣再不願意,卻也知道自己站在明處,就會成爲靶子,失去作用,因此,他暗自嘆了一口氣,略一點頭就驟然疾掠離去。
等到薛朝被那衣袂破空聲驚醒,再側頭看去時,就發現尹雄已經無影無蹤了。
“尹大將軍的兵權已經都被韋鈺侵奪,他若是和我們一同進宮,若有變故,雙拳難敵四手,所以我請他先行離開,看看能不能聯絡到靠得住的部屬,屆時萬一有變,那麼他至少可以充當一支奇兵。”
說到這裏,高廷芳就走上前去,理所當然一般攙扶着薛朝的胳膊:“看這一片空曠的樣子,只怕今日不但沒有肩輿,也不會有人引路,只能靠我們兩條腿一塊走進去了。”
薛朝倒是不在意動動兩條腿,可他側頭看了一眼面色平靜的高廷芳,隨着一路前行,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高大人素來體弱,此番經歷這樣的波折,倒是看上去精神還好。”
自從踏進長樂門,高廷芳就知道,自己一直苦苦隱瞞的那個真相,只怕不可能再繼續瞞人。否則,他沒有半點把握能夠說服韋鈺,更沒有把握在此之後說服冷酷絕情的皇帝。正因爲如此,他儘管還帶着陰陽逆行丹,卻並沒有再服下此藥裝病的打算。
事到臨頭,他需要那一身武藝
他覺察到了身邊那位老人犀利地投注在自己臉上的視線,笑了笑之後就輕聲說道:“薛老大人是否想聽一聽一個故事”
薛朝哪裏有那樣的閒情逸致,然而,他看着高廷芳那側臉,突然心中一動道:“既是一路走去也有些無聊,老夫洗耳恭聽。”
“二十多年前,南平王世子落地就先天不足,南平王千方百計求醫問藥卻無計可施,雖說廣納姬妾,最終卻也再沒有一兒半女,所有的希望也就不得不寄託在了女兒江陵郡主身上。郡主素來是孝順女兒,知道南平只不過彈丸之地,夾在諸多大國之間的區區小國,所以從小習武,長大之後,更是主動請纓編練新軍。”
聽着這種完全是旁觀者似的講述,薛朝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睛,心裏越發確定,高廷芳只怕要對自己揭開一個天大的祕密。果然,高廷芳頓了一頓就繼續往下說了起來。
“南平事大唐恭謹,北境幾乎沒有戰事,而南境則是一直都和楚國有些摩擦,因此郡主編練的新軍,自然就是水師。水師新軍的編練地點,在太白湖,而南平王給她劃定的練兵對象,則是一夥楚國暗中支持的水匪。儘管武藝不錯,但郡主對於行軍打仗可以說是初丁,之前又因爲憋了一股氣,沒有問南平王要人,就只能派出麾下親兵打聽附近的能人異士。”
“這樣打聽了一陣子,她終於聽說,太白湖畔有一位隱士。求賢若渴的郡主便主動上門造訪”
“三年練兵,那位叫李元的隱士和郡主肝膽相照,互生情愫。可好景不長,紙包不住火,消息最終還是傳到了南平王耳中。南平王直接派出了水師大都督馮驥遠,把膽敢覬覦他女兒的李元押到了南平王宮。”
“雖說有郡主求情,可南平王何等心志剛強的人,仍是不容置疑地決定把人逐出南平。可無巧不巧的是,就在此時,楚國大舉侵攻的消息傳來。李元獻策,求大唐之力抗衡楚國。南平王改了主意,帶着郡主和李元,來到了南平王世子的居處。”
覺察到自己扶着的老人身體一僵,高廷芳就輕聲說道:“而直到這時候,南平王這才揭開了真相。他唯一的兒子早就死了,而爲了國中安寧,他祕不發喪,始終沒有對外宣告。他給了李元一個選擇,讓他成爲南平王世子,出使大唐。但要讓一個健全的人成爲自幼體弱多病的高廷芳,並不是那麼容易的,而南平王拿出來的,便是這麼一瓶穿腸毒藥。”
儘管高廷芳語氣平淡,可薛朝卻只覺得驚心動魄。他長長吐出一口氣,終於忍不住問道:“就憑李元的智謀,難不成看不出南平王此計毒辣如若他真的以高廷芳的身份堂堂正正現身人前,天下人再不會當他是李元,只會當他是高廷芳。那時候,他還怎麼去迎娶江陵郡主”
“薛老大人說得不錯,換成任何一個人是李元,都不會冒着生命危險做這樣一件事,因爲那註定了會和愛人失之交臂。但李元沒有選擇,因爲他並不僅僅是江陵城外太白湖畔的一介隱士,因爲他這輩子最大的夢想便是堂堂正正回到東都,因爲他的身上還揹負着期待。”
薛朝只覺得一顆心幾乎停止了跳動。他下意識地問道:“什麼期待那李元不是南平人”
“他是如假包換的大唐東都人士。他曾經有一個更響亮的名字,可那個名字如今卻刻在廟堂神主上,供人祭祀參拜,再也不能堂堂正正出現在人前。”
高廷芳只覺得薛朝一下子如同泥雕木塑一般,縱使他用再大的力氣,老人的那雙腳就如同深深紮根在了地裏,再也難以挪動半步。明知道這是爲了什麼,他卻避開了老人那驚喜中糅合着驚怒的目光。
“他曾經回過東都好幾次,但皇上深居簡出,連上朝都很少出現。昔日舊友的身邊密佈着盯梢的眼線,層出不窮的假太子案已經讓天下人把這當成了笑話,當事者更是心力交瘁。所剩無多的元老重臣要維持天下太平,長治久安,還要和紀家韋家周旋,他只覺得哪怕自己出現,也只會引發另一場天大的風波。於是,他只能遠走高飛,卻沒想到在遠離故土的南平,得到了一個天賜良機。”
說到這裏,高廷芳看着面前已然老淚縱橫的薛朝,若無其事地笑了笑,眼神裏卻已經盡是難以掩飾的水光:“薛老大人,不論你是否肯原諒一個離開太久的遊子,我都想告訴你,我從來都沒有忘記過故土,從來都沒有忘記過大唐,我只是有不得不隱藏起來的理由。”
“回來就好,只要你回來就好”
薛朝連聲重複着那幾個簡簡單單的字眼,彷彿不會說話了一般,緊緊握着高廷芳的臂膀,目光在他身上一遍一遍地打量着。他完全沒有懷疑高廷芳的任何一句話,因爲多年的閱歷,以及這些時日和高廷芳的相處告訴他,那就是他曾經苦苦等待和盼望過的懷敬太子,那就是曾經仁厚善良,待人接物使人如沐春風的懷敬太子。
擡起袖子使勁擦了眼淚,這一次卻換成薛朝拖着高廷芳快步往裏走:“我們快去見韋鈺,他一直都在苦苦等着你,只要他知道你回來了,一定會懸崖勒馬,立時收手”
可這一次,薛朝卻感覺到高廷芳的身體似乎有些僵硬和沉重。他狐疑地扭過頭,卻只見高廷芳面色複雜地說:“我是準備把一切都告訴他,但我不知道,這是否會太遲薛老大人,韋鈺將我投進大理寺天牢的時候,他曾經對我說過,他已經竭盡全力爲懷敬太子報了仇。接下來,他會爲了他自己而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