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派又抓他去批鬥,他不爭扎,配合地跟着去,讓他交待就交待,讓他認罪就認罪,鞭子抽在身子也不覺得疼。批鬥完調集他們到偏遠的石場進行長期的改造,伍成和所有的同類裝在一輛卡車上,運往石場,他默默地上車,默默地蹲着,像極了沒思想沒靈魂的小木偶,拉到哪裏是哪裏,真正的隨波逐流。

    到達石場,已經有同類前輩在此改造了,他們衣衫襤褸,灰頭土臉,有的趴在石山上鑿石頭,有的擡着擔子挑石頭,整個石場已挖了二分之一,可見這些前輩在這裏改造了很久。伍成這些新來的先投入幹活,中午每人兩個窩頭一碗稀粥,晚上纔到住的地方,住的地方是附近村裏的社員貢獻出的房屋,和每個社員出的被子,新來的人多,房屋緊張,被子少,就幾個人擠在一個屋子裏,天冷被子不夠蓋,有人拉走了伍成的被子,伍成眼睛睜着,也沒反應。

    幾天下來,每天高強度勞動,很多人都頂不住了,哭天喊地,伍成不哭不鬧不抱怨,眼神空洞,目光呆滯,如一隻行走的木偶,鑿着石頭,挑着石頭,不知道餓不知道倦,他拿着工具,腳登着突出的石塊趴在山體上,一路鑿到山頂,天慢慢暗了,不小心腳下一滑,整個人順着山體往下溜,旁邊的人看到了,就冷漠的看着,好像颳風下雨一樣自然,沒有人伸手拉着他,伍成自己也覺得很自然,沒必要自救,靈魂好像已被擇出來,也冷漠地旁觀着自己的,任身體摩擦着石頭一直往下墜,墜落的過程中,甚至有點開懷,心情有點雀躍,幻想着終於可以去天堂裏和蘭夕一起享福嘍心裏想着就默默閉上眼,感覺像在飛,不是死亡,而是重生。突然,停住不飛了,一隻大手拉着了他滑落的身體,伍成慢慢地睜開眼,看見一個老者執意要救他,並呼喚他的名字:“伍成。”

    伍成被救下來,定定地看着老人,老人蓬頭垢面,鬍子不長,花白而拉雜,肥大的棉襖有點漏風,一根尼龍繩系在腰間,老人眼睛溼潤,又喚了一聲“伍成”,伍成也認出了他,伍成並沒有表現出久別重逢的活躍,也沒喜極而泣,眼神依然空洞呆滯。放工後老人攙扶着伍成,來到自己住的房屋。

    老人打來熱水,在爛掉的棉襖袖子裏揪出一團棉花,沾着熱水給伍成擦洗腿上的傷口,擦完腿上又擦手上的,找來乾淨的白布包紮傷口,脫去伍成身上的破爛單衣,拿來一件大棉衣給伍成穿上,又打來一盆熱水,擰乾毛巾,用熱毛巾給伍成擦臉,把伍成的腳放在熱水裏泡着。伍成此刻再也繃不住,一手抓開擦臉的熱毛巾,一頭撲進老人的懷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小叔小叔我”

    伍松的淚也落下來:“孩子孩子受苦了”

    伍成泡好腳,伍松看到他的腳都凍爛了,趕忙把他的腳擱到被子裏暖着,伍成躺下,還是覺得冷,伍松把身上的大棉襖脫下,蓋在伍成的身上,自己也躺下,爺倆兒依偎在一起,互相取暖,伍成終於能感覺到困了,不一會兒,香甜地進入了夢鄉,這是蘭夕去世以來伍成第一次好眠。

    有人照應,有人說話,日子一下子感覺好過多了,伍成和小叔每天一起挖石頭,一起喫飯,晚上聊天聊到睡着,伍松講他這一二十年來是怎樣熬到今天的,伍成講得最多還是蘭夕,講蘭夕是多麼優秀、溫柔、聰慧、善良、可愛的女子,對自己有多好,和她在一起的時光多美好,自己多珍惜,其實在留學的時候就耳聞蘭夕是文學界的才女,愛慕者甚多,只是當時戰火紛飛,自己心繫家國命運,沒想到後來能走到一起,實屬幸哉

    原來伍松被新政府帶走後,一直沒有確切證據證明他有犯罪行爲,後只能以從犯的罪名收監,坐了十年牢,其中輾轉了三個監獄,早練就成一囚油子,後各種革命和運動不斷,伍松也被從監獄裏提溜出來,成爲批鬥改造的對象,改造也輾轉了好幾個地方,這個石場呆得最久,是第一批來這個石場改造的,當時伍松住的這間房屋裏,住了好幾個人,其他人後來不是凍死餓死,就是鬥死了,死的人太多,別人也不敢住這個屋子了,就剩伍松一個人住,他膽子大,也不忌諱,冬天就把死了的人的被子拿來蓋,棉衣拿來穿,喫飯也是敢搶敢撿敢順,沒事兒就往炊事房裏轉悠,瞅見司務長和民兵連長喫好喫的,喫剩下的丟在那裏,沒人的時候就順手牽羊,可能也是至今未凍死未餓死的原因。

    和至親重逢後,伍成精神上好了很多,冰冷的心也一點一點地曖化,甚至開始對生活心存希冀,但他的身體因爲長期的營養不良,睡眠不濟,臉色顯蒼白浮腫,伍松常把自己的窩頭稀飯分給他喫,但嚴重缺營養沒那麼容易好轉。

    元宵節晚上,夜空月明星稀,窗外的月亮格外的圓,照得屋內亮堂堂的,伍成一個人坐在牀上,不見小叔回來,等了一刻鐘左右。伍松躡手躡腳地推門進來,懷裏揣着東西,伍成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來,是一碗麪條,一碗炸醬麪,白麪的,油亮亮的碎肉末點綴在上面,又從懷裏摸出兩雙筷子,一雙遞給伍成,伍成握着筷子的手在抖,又緊張又興奮,忐忑地問:

    “這,你哪裏弄來的”

    伍松:“我在這兒混了這麼多年,和上頭兒熟,關係好,上頭兒送我的,放心喫吧。”

    說罷兩人都迫不及待,就着一個大碗,筷子敲在碗上吧啦吧啦響,嘴巴哧溜哧溜地吸着麪條,大口大口的,喫得酣暢淋漓。

    伍成:“小叔,這炸醬麪真香,你說我以前咋就沒覺得炸醬麪這麼好喫呢”

    伍松揉揉伍成的頭:“以前是你傻”

    伍成嘴裏叼着麪條嘿嘿地傻笑兩聲,又扒拉兩口讚歎道:

    “這是我喫過的最好喫最正宗的炸醬麪”

    伍松用手抹一把嘴角的油:“正宗的炸醬麪有一個很講究的祕訣,你知道這個祕訣是什麼嗎”

    伍成:“祕訣是什麼”

    伍松:“祕訣就是面不能放太多,面太多了口味淡,滷也不能放太多,滷太多了就鹹,滷和麪要按比例,放的量剛剛好,才鹹淡適宜。”

    伍成哈哈大笑起來:“你說的這個,誰都知道,不是什麼祕訣”

    伍松也爽朗大笑起來:“知道歸知道,做到不容易,你嬸子那個虎婆娘,以前做炸醬麪,就從來沒有放稱好過”

    伍成聽言,此時心中有一股傷感、思念的情愫漫延開來,的確很想念家人呢,尤其是在過節氣的時候。

    伍松看了看伍成:“好在我們的家人在那邊,不受苦,我就很安慰了。”

    伍成當晚睡得特別香,可能是那碗炸醬麪太香了,小叔的棉襖太暖了,也可能是過節不用開工,伍成一覺睡到日上三竿,醒來發現小叔已經起牀了,不開工起這麼早會去哪裏呢不知在什麼地方和人閒嘮,伍成就想着,出去找找看。

    越過一間間房屋,繞過一堆堆的石頭,又來到平時晾曬衣服兼喫飯的地方,都沒有人。伍成繼續找,發現貼着標語的廣場上,有一羣人圍在那裏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好像是又死人了,這很正常,在這樣惡劣的條件下,餓死的、病死的、鬥死的,隔三差五就能碰上,大家都麻木了,司空見慣了,也不覺得是什麼了不得的新聞。伍成再走近一點,聽到議論聲,“這老小子是慣犯了,經常小偷小摸,昨晚又把民兵的麪條給摸了”,“還是白麪做的,那可是好面呀,聽說裏面還有肉,豬肉,香噴噴的豬肉”,“我們一年都沒喫過豬肉了,讓這老小子一頓給禍禍了,打死活該”其實,就算這老小子不禍禍,豬肉也喫不到他們嘴裏去,可人的心理就是這樣,大家都是同樣的出身,同樣的成分,憑什麼我們沒得喫你喫得,不公平。

    伍成扒開人羣,擠進去一看,躺在地上的人,渾身是血,臉上和裸露在外的小腿上已皮開肉綻,上身是肥大的棉襖,腰裏繫着尼龍繩,那件棉襖昨晚還蓋在自己的身上,伍成心血上涌,一聲“小叔”未喊出聲,瞬間感覺天旋地轉,視線範圍內由白及黑,慢慢的倒地,暈了過去。

    伍成醒過來,是兩天之後的事了。外面的天氣很好,所謂的地、富、反、壞、右反動分子已經在石場改造,好像什麼事兒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兩天前的事兒早已被人們遺忘,可伍成的心像被撕去一角,怎麼也找不回來。伍成一個人坐在牀上發呆,民兵連長髮現他醒過來了,又提溜他出去幹活。伍成又恢復成提線木偶一樣,讓幹活就幹活,讓喫飯就喫飯,不折不扣的活死人。看更多 威信公號:hhxs6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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