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石頭挖完,石場的改造結束,又拉到偏遠的農村進行生產大改造,割麥子、刨紅薯、摘花生,什麼農活都幹,雖然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依然冷漠、淡薄,但寡言的伍成處在人來人往的羣體中,感受着濃重的人氣味兒,心裏的傷疤隱於忙碌的節奏中,至少可以行屍走肉地活着。

    集體生活的好處是讓伍成沒有時間想太多,沒時間想過去,每天勞動、喫飯、休息、學習毛主席語錄,所以看上去也像模像樣地存活。每個清晨喫早飯的時候,先喊一陣口號,再喫飯,每個社員排隊打好了飯,放在自己的跟前,先不喫,全體起立喊口號:“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林彪同志,身體健康,永遠健康”喊完再喫飯。喊了一陣子,有天早上,都打好了飯,伍成把飯放在腳跟前,站起來,舉起拳頭就喊:“毛主席的親密戰友”還沒喊完,旁邊的社員用力一拉,就把伍成拉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伍成才發現都不喊了,以後的早飯時候再也沒喊過了。

    伍成每天按部就班地勞作,看似正常,實則恍恍惚惚,心不在焉,經常需要提醒做這樣做那樣。一次在路上被人喊着去收豆子,那人叫住伍成,先喊一句:“毛主席萬歲”

    伍成無神地掃了他一眼,樣子傻蠢傻蠢的,也跟着對了一句:

    “毛主席萬歲”

    那人才問:“你喫飯了嗎”

    伍成:“吃了。”

    那人又說:“吃了去西北地裏收豆子。”

    伍成:“好。”

    革命的步伐一往無前,之後大批會、小批會不斷,伍成又被挖掘出了新的罪名,就是舊社會時期曾和國民黨將領秦粵在民國三十八年護送一個叫鄧元的人渡輪到國外。

    伍成胸前又掛上牌子,低着頭跪在地上接受審訊,造反派高聲喊:

    “伍成,你舊社會時期認識一個叫秦粵的國民黨高級將領嗎”

    伍成:“認識。”

    造反派:“你還認識一個叫鄧元的人嗎”

    伍成:“認識。”

    造反派:“那你有沒有曾和秦粵護送鄧元逃亡國外”

    伍成:“有,但鄧元只是去美國做試驗,聽說當時他是地下黨身份。”

    造反派:“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他是地下黨,還是竊取了我黨機密的間諜你的行爲就是叛國投敵。”

    試想,多少真正的地下黨還洗不白自己身份呢,何況現在遠在美國的鄧元,在造反派的文攻武鬥下,伍成終於認罪了。因爲罪名不小,伍成被送進了監獄。

    伍成第一次坐牢,還不知道它的可怕之處。一直改造批鬥,沒有間隙過,就當是給自己休個假期吧,頭三天,睡大覺,實在太累太困了,睡得也挺踏實,睡飽以後,頭腦格外清晰,過去所有的痛苦經歷像潮水一般襲上心頭,全都記起來了,兄弟秦粵、妻子蘭夕、小叔伍松,他們都曾在自己的生命中真實地存在過,後來相繼離開,如今只剩自己一個人,一個人,從來沒有過的孤獨,只有孤獨。

    整個牢房封閉森嚴,沒有活動的空間,沒有說話的人,沒有白天黑夜,無比寂靜,靜得可怕。人在難過的時候如果手頭上有事可做,還可以減輕一些痛苦,可伍成在最難過的時候偏偏沒有任何寄託可以消磨,只留無限的時間給他盡情地痛苦,重情重義又無端消失的兄弟、美麗勇敢的受苦受難的妻子、開懷大笑的悽慘死去的小叔,不敢想,不敢想,伍成拿頭使勁地撞牆,可忘不了,忘不了

    痛苦的記憶一天天地折磨着伍成,伍成感覺自己快瘋了,他想拿刀挖掉自己的腦子,又盼自己得失憶症精神病,瘋了好,瘋了就什麼都記不起來了,什麼都不用想了。

    過了一段時期,痛苦浮躁期熬過去了,伍成又開始害怕、恐懼,太安靜了,反而緊張,好像下一秒就會有巨響敲打他的神經,他孤獨、絕望,一直趴在鐵門上往外望,不停地喊:“有人嗎,有人嗎”“有人可以和我說說話嗎,我不想一個人,我好害怕”天天喊,天天喊。

    五年過後,伍成出獄了,明晃晃的日頭刺得他睜不開眼睛,僵硬的雙腿不能適應在地上行走,需拄着木棍,更適應不了的是這個世界,和入獄前有云泥之別,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大小運動沒有了,紅衛兵造反派不見了,街面道路變乾淨了,人們各自欣悅地爲生活奔忙,一副劫後餘生、欣欣向榮的景象。

    伍成回到和蘭夕住的地安門四合院裏,家裏空空蕩蕩、冷冷清清。過了一些時日,政府把之前沒收的傢俱等財產歸還了。原來四人幫被捕,文化大革命結束,鄧小平爲廣大知識分子等誤判的人員平反脫帽,撥亂反正,把之前沒收的財產物歸原主,又恢復高考,實行改革開放,人們都感慨,變天了,是真的變天了。

    1987年,臺灣當局宣佈結束長達38年的戒嚴,解放前來臺灣的同胞和退伍老兵可以赴大陸探親。看更多 威信公號:hhxs6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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