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陰影中的姜維緩緩走出,徹底暴露在燭光之下,尹賞的宿酒早已被驚醒。
先是一陣狂喜自胸間急速涌起,緊接着又有一股難以抑制的怨怒噴薄而出,躍然凌駕於欣喜之上。
他下意識的揚起拳頭,狠狠擊向來人,似要將這一腔怒火盡數發泄出來。
姜維不閃不避,任由這頓飽含恨意的拳頭砸向自己的臉頰。
這幾拳勁道極大,他喫痛之下,忍不住輕輕哼了一聲。
只是,雖痛在他的身上,施暴者尹賞在揮擊了幾拳後,竟然委頓下身子,大聲抽泣起來。
姜維知道尹賞這幾年蒙受了莫大委屈與不公,只得默默嘆息,不止撫拍昔日這位好兄弟的背脊。
好半晌,尹賞勉強平復好心情,死死盯住姜維,厲聲道:
“你……你在益州樂不思歸,平日裏沒一封書信也就罷了,今日怎得忽然出現在此?”
他似乎想到一事,忽得從地上跳起,不顧鞋履未曾穿好,飛奔至門扉,向外左右觀望一番後,確認無人後,飛速關上木門,轉身已經換上一副憂心忡忡的表情。
“伯約啊伯約,你可知魏境漫山遍野通緝於你,你怎麼還敢來此?可是家中有什麼未了之事?若是如此,只管使喚人傳個信便好,賞便是赴湯蹈火也會幫你辦妥,你又何苦親身涉險,火中取栗呢?”
還不及姜維說話,尹賞又急道:
“你是怎麼來得?可曾教人撞見?你阻了馬太守之仕途,他恨你入骨,若教旁人見了,便算你三頭六臂,也難逃昇天!不行,不行,我得趁着天尚未亮,儘快想辦法送你出城纔好!”
眼見昔日的兄弟雖然受牽連影響了前途,乍一見面,依舊能如此發自肺腑地爲己考慮,姜維心中着實感動不已,方纔區區幾拳,早已無關痛癢。
湊得近了,才發現不過隔了三年,昔日風流倜儻的尹賞面上霜紋滿布,想來是吃了不少苦頭。
“終究是讓兄弟們受累了。”
姜維一聲長嘆,一把拉住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般的尹賞,凝神道:
“尹兄莫急,維今日潛來,是有要事與諸位兄弟相商,正好梁家兄弟也在,速速將他們叫醒,維自當將此事毫無保留,和盤托出。”
尹賞見他十分鎮定,心中雖有疑慮,也自平復了許多,不復方纔慌亂。
他點了點頭,走到榻側,使勁搖晃鼾聲四起、睡得東倒西歪的梁虔、梁緒二人。
“兩位兄弟,你們瞧是誰來了。”
及至梁虔、梁緒二人睡眼惺忪地醒來,乍見到姜維笑臉相對,盡皆呆住,恍如身處夢中。
梁虔不住用掌拍頰,似乎要確認夢境還是現實。
姜維攔住他,苦笑道:
“兩位兄弟,確實是姜維來也,維知這些年來,着實讓幾位兄弟受了委屈,心中自責不已,兄弟們要打要罵,儘管動手,千萬莫要留情。”
說完,湊上面孔,閉上雙眼,一副任由處置的模樣。
見他如此做派,梁家兄弟面面相覷,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尹賞見狀,攔在兩方之間,緩頰道:
“伯約南下投蜀,此中必有隱情,這些年你都去了哪裏,做了何時,還請細細說來,一解我等疑惑。”
姜維知其好意,感激得點了點頭,旋即將南下投奔劉備之辛密,及投奔後轉戰荊州,平定涼州、南中諸事概括說了。
他辯才無礙,不僅將投奔劉備之大義名分說得正氣凜然,還將南征北討之事說得入木三分。
三人見他年紀輕輕,胸懷大志,又做得好大事業,頓覺心馳神怡,心嚮往之,不覺都有些信服,間或七嘴八舌,問起其中細節。
姜維口齒清晰,皆能仔細回答。
聽到緊張辛密之處,三人彷彿身臨其境一般,時而皆扼腕嘆息,時而仰天長嘆,廳中氣氛重複熱絡,不復方纔劍拔弩張。
眼見諸人心結盡去,姜維只覺時機已至,索性攤手道:
“諸位可知,日前曹丕起三路大軍,南下伐吳,眼下雍涼二州空虛,難以自守。益州遂盡起大軍,勢要北伐中原。維今日來此,一是爲大漢嚮導參贊,更有一場功勞富貴,欲贈予三位,以全兄弟義氣。”
三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作答。
終究是尹賞老成,皺眉追問:“伯約欲讓我等作甚?”
姜維不假思索道:“助我奪下天水!”
三人久爲魏臣,乍聞這般大逆不道的話,面色皆變了數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默不作聲,不敢回答。
時光彷彿如靜止了一般,偌大一間偏廳,靜可聞針,只留蠟燭燈芯偶發之燃爆之聲。
姜維也不催促,只拿一雙虎目,盯着三雙飄忽不定的眼睛。
好半晌,尹賞面帶恨意,倏忽擡頭,率先打破沉默:
“馬遵那廝爲求自報,羞辱我等甚矣,不僅害我等在族人中顏面盡毀,更害我等前途無望,再無出頭之日,也罷,伯約既然親自來此,足顯誠意,我尹賞便以你馬首是瞻!梁家兄弟,你們意下如何?”
實則梁虔、梁緒二人早已心動,對現狀更是不滿。
梁虔見尹賞出頭,亦點頭抱拳道:
“某視伯約爲兄弟,自無二話,伯約你怎麼說,我便怎麼做!”
梁緒也旋即表態:“我也願助一臂之力!”
“如此甚好!”姜維大喜,抱住三人:“三位兄弟附耳過來,聽我計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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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城南門,東方未明。
一名守兵對着城牆撒了泡尿,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他一邊繫腰帶,一邊打着哈欠,嘟囔道:
“娘咧,這天也忒冷,不知捱得何時,方能換班!”
城頭寒風刺骨,便是門洞中也陰冷至極,這名守兵靠着一架火盆取暖,想起家中婆娘溫暖的軀體,砸了砸嘴皮,眼皮越發沉重起來。
半夢半醒之間,忽覺身上被重重踢了一腳。
守兵驟醒,操起兵器,大怒道:“是哪個不要命的,膽敢踢我?”
話音未落,又聞“噼啪”兩聲脆響,他的臉上又狠狠捱了兩記耳光。
“當值睡覺,誰給你的狗膽!”
守兵急怒攻心,正要發作,擡頭卻見城門令梁緒不知何時站在面前,他負手而立,正皺眉冷視,身後跟着幾名衛兵,黑壓壓得看不清臉。
“他怎麼來了?平時都不見他來得這麼早!”
守兵暗罵一句,忙換上一副討好的笑容:“哎喲,這不是城門令麼?天寒地凍,快請進,小人給您倒上熱薑茶,好祛祛寒氣!”
“不必了。”梁緒大手一揮,徑直道:
“奉太守之名,今日有貴客來訪,即刻起,城門由本令親自當值,你們都回去吧。”
守兵爲討好上司,忙躬身道:
“哪敢勞動城門令大駕,時辰尚早,小人當爲再值上兩個時辰,等天亮了再請城門令過來。”
萬萬沒想到的是,這番示好之言竟然又換來梁緒一頓耳光。
“你是聾了嗎?今日有貴客到訪,耽誤了事情,還不是要老子來擔責?滾,都給老子滾!”
“是是是,城門令息怒!”
守兵唯唯諾諾退下,一邊招呼其餘兄弟退下,一邊腹誹道:
“呸,你這廝惡了馬太守,屢次三番被穿小鞋,也就在我等面前呈呈威風!”
守兵退下時,經過樑緒帶來的衛兵,只覺幾人都十分眼生,心中略起疑慮,但轉念想到家中還有嬌滴滴的婆娘和溫暖的被窩等候,不覺便消了提問的念頭。
“娘咧,他是城門令,出了問題都自有他擔着,我操得個什麼心!”
念及與此,守兵再不做他想,領着這一班當值的兄弟如潮水般退了個乾乾淨淨。
眼見他們爽快退卻,梁緒舒了口氣,向身後使了個眼色。
衛兵們十分默契地分散到城門四周駐守。
衛兵們的首領,正是日間混入城中販賣牛馬的柯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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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大街上空無一人,梁虔領着姜維、並剩餘幾名化裝成衛士的羌人,舉着火把,大步流星趕到太守府門口。
“州中有緊急軍情傳達,煩請通報,請見太守!”
太守府衛兵見是梁虔,不疑有他。
原是因姜維出走之故,梁虔從一郡主計被貶爲跑腿傳達文書的小吏,今日以傳遞軍情文書爲由,求見太守馬遵,也是合情合理。
守衛慌忙開門,示意梁虔一行人在廳中等候,他則飛速入內請太守來見。
正所謂軍情大過天,又是州中來的緊急軍情,馬遵縱然在還在熟睡,也不敢耽誤,只得強打精神起身,匆匆穿好衣裳,顧不得召集侍衛,便快步走到廳中。
哪知甫一踏入大廳,就有幾道人影倏忽從屏風後暴掠而起,將他按壓在地,動彈不得。
馬遵大驚,正欲呼喚,又有一雙手迅捷無比地將一條布條塞入他口中,不容他發出半點聲響。
驚懼之下,馬遵擡眼掃視,只見大廳正中,一位身着青袍,面帶笑容的熟人正好整以暇,笑而相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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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城內外酣睡如故,彷彿一夜無事,僅有兩隻飛鴿自太守府騰空而起,疾往武都、陽平關方向展翅飛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