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在曹丕大軍兵臨潼關前的同一時刻,守將關平急遣廖化前往長安求援。
漢軍大營,就在衆人翹首凝視中,顧不得腳步踉蹌,廖化匆匆下馬,直直闖入營帳,將曹魏大軍憑空出現的消息報於帳中。
他是關羽留給關平的副將,更是軍中老人,親自出面,足夠將事態的嚴重性清晰傳達。
話音落下,彷彿在平湖之中投入一塊巨石,激起萬丈波瀾,帳中文武,盡皆譁然。
“不是說正在與東吳鬥得焦灼麼,怎麼這就來了?”
“也不知三路大軍來了幾路,有多少兵馬?”
“看來明日攻城無法如常展開……”
座下諸人交頭接耳,私語嘈雜,劉備聞着大怒,“嘭”地猛拍案几,厲聲喝道:
“慌什麼!平白亂我軍心!”
沉下面容,左右環視一圈,被注視到的將領莫不垂頭噤聲,將一肚子疑問驚怒吞入肚中。
俄頃之間,帳中鴉雀無聲,劉備悻悻收了目光,揮手將廖化召到跟前,將信將疑問道:
“元儉這消息可否屬實?”
廖化氣喘吁吁,伸掌賭咒道:“千真萬確!敢以性命擔保!”
劉備面色一變,沉聲又問:“可知有多少人馬?誰人爲將?”
廖化道:“末將居高臨下,見魏軍營地綿延十里,斷定人數當不下十萬,曾瞧見輦轂豪奢,當是曹丕親至,又見旌旗高聳,上書‘魏大司馬曹’字樣,想其主將必是曹仁無疑,君侯昔日與曹仁這廝屢番對決,末將自信絕不會看錯!”
廖化初時帶來的潼關急報,只是讓衆人心頭一緊,並未生出絕望——
蓋因諸人心中原本仍存有一絲僥倖,此時出現在潼關下的魏軍,是洛陽方面組織的一路新援軍,倘若只是郡兵民壯,以關平之能,足以一力拒之,
但魏軍王駕和主力同時現身的消息,在場諸人,哪個有過準備?恍如平地驚雷,又似被人在頭上傾倒了一大盆冰涼的水,將原本盤踞在心頭的熱血沸騰、勢在必得澆了個通體冰涼——
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業有十萬魏軍悄無聲息地抵近潼關,這個消息是致命的,這已經不是‘明日攻城是否如常’的問題,而是要不要趁着潼關尚在,抓緊撤出關中的問題了。
衆人面面相覷,齊刷刷望向主座上的那人,帳內陷入一片沉默。
只見劉備的面色變了數遍,喃喃自語道:
“只消三日,朕便可取下長安,實現復興漢室,還於舊都之志,爲何倉促之間,遭此劇變,可是朕德薄行淺,得罪於上蒼了麼!”
灰白的鬍鬚控制不住得抖動,震驚,憤怒,不甘,諸般顏色反覆出現在他的面龐之上,他忽注意到案几一角上那一封折得工整的信箋,猛然明白過來魏軍主力突然出現在潼關的原因。
只見他怒氣陡發,踉蹌着起身,一把將信箋扯在手裏,嚓嚓撕了個粉碎,碎屑揚於空中,聲嘶力竭咆哮道:
“孫權小兒,最是叵測,屢次三番,背後拔刀,壞我大事!不將此子挫骨揚灰,難消我心頭大恨!”
首將張飛鋼須豎起,瞪眼喝道:“索性先往潼關破了曹丕,後取長安,再揮軍南下,與孫權那狗賊拼個死活!”
這番話顯然是他因感受到兄長的憤懣之氣而說得氣話,下方魏延跟着應和道:
“曹丕既敢領十萬人來攻,末將請爲先鋒,願爲陛下破之!”
這句豪言比起張飛積憤之語,顯然務實了許多。
座下的武將此刻皆回過神來,他們原本皆存了一肚子鬱忿,見兩員武將之首挑頭主戰,一下子彷彿找到了主心骨,紛紛應和,揚言奮戰到底。
“一路殺來,屍山血海也都經歷了,今日就跟魏軍拼了!”
“他曹仁比起張合、曹洪、曹彰如何?這幾位早已踏上黃泉,也不少再料理一個曹仁!”
“匈奴人也是十萬大軍,還不是說敗就敗,偏偏曹丕十萬大軍有甚了不起的?”
帳中原本就是武將佔了多數,這一鬧騰,場面沸反盈天,喧囂異常。
乍一看,帳中十亭人馬,有九亭主張戰鬥到底,但他深知是戰是退,並不在於這些武將的意見,更多取決於諸葛亮的意見,以及劉備的態度。
他將目光投到文臣一列,只見諸葛亮、馬良二人一聲不吭,尤其馬良,白眉緊皺,憂心忡忡,在一衆羣情洶洶的武將中中尤顯醒目。
劉備卻已注意到了,沉聲道:“季常,你可是有什麼話說?”
馬良躬身抱拳,問向廖化:“敢問以定國手中將士,可守潼關幾日?”
廖化羞惱道:“潼關雖險,但敵軍十餘倍於我,小關將軍嘗言,若魏軍夜以繼日,死命來攻,我軍最多撐得一日一夜,怕是要在第二日盡數累死。”
“這便是了。”
這番應答顯然在馬良預料之內,轉向劉備,正待說話時,諸葛亮起身攔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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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季常,請入內帳一敘。”
劉備觀馬良的神情,便知他要說掃興之語,情知這些話語不便讓諸將聽聞,便默許了諸葛亮所請,一擺衣袖,率先進入內賬。
諸葛亮與馬良依次入內,諸葛亮忽回身道:
“伯約,你取了關中地圖,隨侍在側。”
姜維聞聲一震,上前將主案後的行軍地圖取下,捲成一軸。
說起來,他對於關中地勢極爲熟稔,如數家珍,這幅地圖還是在他南投漢中王時所獻,一筆一畫皆是親手繪製。
而今夜劉備、諸葛亮、馬良三人議事,那顯然是要決議是大軍戰退的問題,由自己從旁參贊地利,那也是責無旁貸。
衆目睽睽中,姜維深吸一口氣,拔足便往內走。
內賬是劉備平日起居之地,只見劉備坐在牀榻一側,說道:
“季常,你可是想讓朕退兵馬?此間無人,大可寬心直言。”
姜維已將手中地圖展開,立於諸人中間,馬良在地圖上比劃一番,躬身道:
“陛下,若潼關破,魏軍借騎兵之利,長驅直入,斷我糧道,恐有全軍覆沒之虞啊。”
果然是想撤兵!
劉備眉頭微蹙,強忍怒氣,沉聲道:
“他曹丕南征新敗,士氣低落,若與之戰,未必不如!”
話中倔強硬剛之意自也頗爲明顯。
馬良在地圖上指了指成都與長安,又比了比洛陽與潼關,繼續語重心長勸道:
“陛下,我軍人少,眼下可戰之兵不過三萬,入關中數月,遠離益州本土,兼連番苦戰,未曾安歇,業已師老兵疲矣。曹丕雖領敗軍,但陣容宏大,三倍於我,又背靠弘農、洛陽腹心之地,援軍輜重儘可源源送來,此誠非長久對峙之地啊!”
正所謂忠言逆耳,馬良肺腑之言,逆得劉備怒氣勃發,將牀榻木板拍得山響,喝道:
“盡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劉備平日甚爲溫和,馬良很少見他這般發怒,一時語凝,不敢再說,擡眼去望諸葛亮,彷彿求援一般。
上前跨出一步,諸葛亮身軀筆直,目光湛然,正色道:
“陛下若要死戰,臣自當追隨到底。但臣身爲謀主,理應警示陛下,若我軍放棄長安,退至隴西駐防,猶可收斷魏一臂之效,倘若決戰於長安之下,則社稷有傾覆之險!”
聽聞前段的追隨之語,劉備面色稍霽,心道還是孔明懂我,但後面的警示之語一出,他的眉頭再一次緊皺成一團。
諸葛亮不反對撤兵,但也絕非支持繼續作戰,他的態度十分明顯,那便是見好就收,立足於街亭的防守,先鞏固消化戰果,再擇機與魏決戰。
劉備摸爬滾打多年,眼光老辣,自然深知諸葛亮之策既能規避全軍覆沒的風險,又能儘可能保留北伐的戰果——隴西諸郡的人口,土地,兵源,以及後續討平涼州的地利,確實是老成謀國之言。
但饒是如此,他心中一團怒火,一團眼看大功將成、卻因小人作祟而面臨阻斷的無窮怒火,卻是無論如何都平息不了。